第一章 The Memory of the Offense 罪之记忆(第2/4页)

事情过去得越久,这种自我欺骗的虚假记忆就越趋于完美。我相信只有这种精神机制才有可能解释,比如,路易斯·达奎尔·德·佩莱波(Louis Darquier de Pellepoix),维希政府犹太人事务委员会委员,在 1978年对《快报》(L’ Express)的陈述。尽管他对驱逐大约7万名犹太人负有责任,但他否认一切——成堆尸体的照片是画面剪辑而成;成百万的死者人数是犹太人编造的,目的是贪婪地窃取公众的关注、同情和赔款;可能驱逐过一些犹太人(他发现这点难以否认,他的大名出现在太多驱逐令的下方,包括对儿童的驱逐令),但他并不清楚这些犹太人的目的地和遭遇;的确,奥斯维辛有毒气室,但那是为了杀死虱子,而且无论如何(注意他说话的条理性),这些毒气室是为了拍照在战后修建的。我并不想为这个懦弱、愚蠢的家伙辩护。而且,战后他在西班牙享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这件事也令我愤怒。但我认为,我从他身上也看到了一种从习惯当众说谎到最后自欺欺人的典型案例。为自己构建一个心安理得的事实,从而平静地生活下去。保持真伪之间界线的代价是沉重的——这需要一个人保持正派、诚恳或真诚,并不断付出智力和道德上的努力。我们怎么能期待像达奎尔这样的人会付出这样的努力呢?

读读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审判中的陈述,还有鲁道夫·霍斯(奥斯维辛集中营司令官,氢氰酸毒气室的发明者)在他的自传中的话语,你能发现他们精心编造的过去,比达奎尔更狡猾。本质上,这两个人都采用纳粹军人(更准确地说,所有军人)的典型方式为自己进行辩护:人们一直教育我们绝对服从、等级观念和民族主义的思想;我们被灌输了种种口号,被仪式和游行冲昏头脑;人们告诉我们,唯一的正义是我们人民的进步,唯一的事实是领袖的指示。你们(还能)希望我们做什么?在这样的事实下,你们怎么还能期待我们,还有所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们,做出不同的行为?我们是勤勉的执行者。正因为我们的勤勉,我们得到表扬和晋升。那些决定并不是我们做出的,因为在这个国家不允许自主决定——他人已为我们做出决定,而那是唯一的方式,因为我们已经丧失了自主决定的能力。所以我们不应该为所发生的事情负责,也不应该受到惩罚。

即使比尔克瑙集中营(Birkenau)焚尸炉的烟囱历历在目,这些辩解也不能简单地视为厚颜无耻的结果。一个现代极权主义国家对其个人所实施的压力是可怕的。它拥有三个最基本的武器:直接宣传或把宣传伪饰成教育、指示和流行文化,对多元文化信息树立壁垒,以及恐怖。然而,这并不能让人们承认这种压力是无法抗拒的,尤其是在第三帝国短短的十二年统治中。犯下深重罪行的人,如艾希曼和霍斯,在答辩和开脱自己的罪行时,夸大其词,甚至在更大的程度上,对记忆的操纵,都是显而易见的。在帝国变成一个真正的“极权主义国家”之前,两人早已出生并长大成人。而他们加入纳粹的原因,更倾向于机会主义的投机,而不是党徒的狂热。直到战后,他们缓慢而(很可能)无意识地,再造他们的历史。问一个人这样自欺欺人是出于奸诈还是诚信。这真是个天真的问题。他们面对别人的痛苦时,显得那么坚强;而当命运把他们送到法官面前,等待着罪有应得的死刑下场时,只好为自己营造一个方便的虚假记忆,并最终笃信这份记忆的真实性。特别是霍斯,他并非一个城府很深的精明人,就像在他自传里的形象,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倾向于自制和内省的人,以至于没有意识到正是他的发誓和竭力否认,反而证明了他粗野的反犹太主义罪行,更没有意识到把自己描述成一个优秀的公职官员、父亲和丈夫显得多么虚伪。

对于这些再造的虚假记忆(但不仅是这些,而是所有的记忆),人们一定会注意到,事实的扭曲往往会受到事实本身客观性的限制,如第三方证言、文件、罪行实证(corpora delicti)、公认的历史背景。一般来说,人们难以否认他们做过的特定事实或这样一个事实曾经发生过;相反,人们非常容易歪曲导致事实的动机或我们内在的、由事实引发的情感。我们的动机和情感是极度善变的,即使很小的压力也会导致答案的扭曲。在回答“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做这件事时在想什么”之类的问题时,并不存在可靠的回答,因为精神状态的性质是反复无常的,而记忆本身甚至更不稳定。

犯罪记忆的极度扭曲往往发生在记忆的抑制状态。这里,同样,真与伪之间的界线会趋于模糊。人们经常会在法庭上听到“我不知道”或“我记不住了”,有时罪犯的确故意说谎,但有时却是一种僵化自欺的谎言,形成了化石般的固化模式。回忆者决定放弃这段记忆,并通过否认这段记忆而取得成功——他已经排出有害的记忆,就像人们排出排泄物或寄生虫。辩方律师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常常建议他们的客户,把记忆断层转化为遗忘,把推定的事实当作真正的事实。我们不需要深入精神病理学的领域,就可以找到一些人物案例——他们的陈述让我们迷惑不解,虽然我们肯定他们的言语是虚假的,但我们无法确定主体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说谎。荒唐地假设一下,如果说谎者在一瞬间变得诚实起来,他自己也会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在说谎时,他就像一个完全入戏的演员,与他的角色化为一体。在我撰写本书的过程中,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试图行刺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土耳其人阿里·阿贾(Ali Agca)在法庭上的行为。

要想抵御难以忍受的记忆侵扰,最佳手段就是延长“免疫封锁线”(cordon sanitaire),阻止它们进入头脑。阻止一份记忆要比忘记一份记忆容易得多。实际上,当士兵们受命去做“脏活”时——即使最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也无法接受的工作——为了保护这些士兵的良心,确保他们能奉命行事,纳粹指挥官们为此费尽了心思。在苏德战线之后的特别行动队,强迫平民挖掘巨大的公共墓坑,然后便在刚刚挖好的万人坑边用机枪屠杀平民。每当这时,纳粹就应行动队员所需,为他们提供各种烈酒,通过酒醉来模糊屠杀的记忆。那些众所周知的委婉辞藻(“最终方案”、“特殊疗法”,还有特别行动队的字面解释:“快速反应部队”,都是为了掩盖一个可怕的事实)不仅用于欺骗受害者,防止他们采取自卫行为,也是为了在可能的限度内,向公众以及其他未直接参与屠杀的纳粹部队,隐瞒第三帝国占领的全部土地上究竟发生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