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接近晌午的时候,张山林家的客厅里,用人在给他斟茶,张山林手里拿着个装蝈蝈的葫芦正凑在耳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林满江急匆匆地走进院子,还没迈进门槛,声音先到了:“掌柜的,事情总算是搞清楚了!”

“什么事儿?”张山林的耳朵没离开葫芦。

“考试用纸的事儿啊,咱不能稀里糊涂让人抢了行,还不知道是谁干的吧?”

张山林的心思还在蝈蝈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谁干的?”

林满江看了看用人,上前走了一步,凑在张山林的耳边耳语,张山林挥挥手,让用人退下了。

“满江啊,茂源斋的掌柜的好像是姓陈吧?这庄虎臣是什么人?”张山林听着“庄虎臣”耳熟,可实在又想不起来他是干吗的。

“哎哟,我说掌柜的,在琉璃厂哪儿有不知道庄虎臣的?虽说他表面上只是茂源斋的大伙计,可实际上茂源斋的经营全靠他了,这么说吧,没有庄虎臣撑着,十个茂源斋也垮了,这个陈掌柜,也就是个摆设。”

张山林把葫芦放下了,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邪了门啦,一幅书法帖子就把恭亲王给摆平了,你说是谁的字来着?”

“唐朝怀素的《自叙帖》,不过不是真迹,是宋代的摹本,怀素的真迹存世不多,所以能有个宋代的摹本就很珍贵了,听说王爷就好这个,恭王府里的人说,王爷还说过,若是有怀素的真迹,他宁可用整座恭王府去换。”

张山林猛地停住脚步:“王爷真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叔伯兄弟在恭王府当厨子,是他听见的,想来不会错。”林满江回答得很肯定。

张山林眉开眼笑:“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怀素的真迹咱有啊!”

“真的?”林满江惊呆了,随即醒过味来,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头一回有了笑容,“那太好了,松竹斋有救啦!”

“你的意思是……”

“咱们不会也进进贡?只要王爷发句话,考试用纸的买卖还得是咱们独家经营。”

张山林笑了:“我说满江啊,你这脑袋简直是榆木疙瘩,要是有座恭王府,那咱还要松竹斋干什么?”

林满江搔了搔头皮,看着张山林:“这倒也是啊,不过……”

张山林可没工夫听下去了,他朝门外喊了句:“给我备车!”就拿起葫芦向外走。林满江跟了出去:“掌柜的,您要出门?”

“没大事儿,我和幼林说好了,中午去鸿兴楼吃饭,这事儿就这么着吧。”张山林自顾自地坐上车,走了。

鸿兴楼的雅间“金丰阁”里,杨宪基和几个同僚正在用餐,刘光第坐在他的身旁。杨宪基和刘光第在四川曾经共过事,虽然在官位上杨宪基比刘光第高得多,但杨宪基欣赏刘光第为人耿直、光明磊落的个性,两人私交甚好,算是老朋友了。刘光第为官清廉,通常不参与这类吃酒应酬的事,这天是在杨宪基的盛邀之下才特意来的。他们正在叙旧,忽然听见对面的雅间里吵吵起来。

对面的雅间里,一位穿着镶金边长袍,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把盘子一推,没好气地说:“这哪儿是鸭汤煨出来的,纯粹是蒙事儿!”

鸿兴楼的掌柜在一旁忙不迭地赔着不是:“鹏爷,您别着急,我这就让厨子给您重做,按您的口味,味儿浓着点儿!”说着,掌柜的弯下腰,凑到胖子的耳边说:“您可真是行家,今儿个大厨重感冒,起不来炕,徒弟顶的,手艺不到家,您多担待,多担待……”

那位鹏爷仰起脸,略带得意地瞧着掌柜的:“我说是蒙事儿吧?”

“鹏爷,您可别这么大声儿。”掌柜的小心地向外看了看。

“那这银子怎么算啊?”鹏爷在银子上从来都不含糊。

“您瞧着给,您瞧着给。”

有这话就齐了。鹏爷又抬头看了掌柜的一眼,慢条斯理地吩咐:“赶明儿大厨好了,专门给我做一回,南豆腐得是你们鸿兴楼自制的,别拿豆腐店的南豆腐来瞎对付,鹏爷我可品得出来。”

“您放心,放心。”掌柜的心里说了,蒙谁我也不敢蒙您呀。

“鸭汤也得煨够了时辰,这么说吧,一两个时辰煨出来的汤那不叫汤,那叫什么你知道么?那叫刷锅水。”

“是是是,那叫刷锅水,”掌柜的应酬着,又加了一句,“赶明儿我照着十个时辰煨。”心想,这下儿该满意了吧?

哪知鹏爷还没完,继续提着要求:“南豆腐上要搁金华火腿末儿,刀功要精,切碎着点儿,别忘了放上好的香菇。”

“一定照办,大厨做好了我会提前给您通个信儿。”

“我不在家就直接送到衙门里。”

掌柜谄媚地笑笑:“保证这道菜,让您吃到嘴里还是热乎的……”

杨宪基看傻了,问刘光第:“这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派头啊?”

“咱刑部的人,您的下属,正是在您左侍郎的手下当差。”刘光第满脸的不屑。另一位同僚接上话茬说:“他姓王,叫王金鹏,是个书吏。”

杨宪基大惑不解:“在座的至少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他一个小小的书吏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他没看到咱们吗?”

“他又没触犯刑律,我们奈何不得他。”刘光第无奈地摇摇头。

“这家伙怎么看着像个富商?与这书吏相比,我这刑部左侍郎倒真显得寒酸了。”

“杨兄可能还有所不知,”刘光第放下筷子,“这京城的小吏可非比寻常,有人不是说了么,‘京,朝官多贫至不能自存,而吏人则多积资巨亿,衣食享用,似于王者’以至僭越违制之事时有发生。”

“可……衙门里的小小书吏,靠什么来聚敛钱财呢?”杨宪基看着刘光第,还是感到很诧异。

“书吏虽小,但手中却握有实权,通常衙门里办案子,是堂官交给司官,司官交给书吏,由书吏检阅成案,回呈给司官,司官稍加润色再呈送给堂官,这时候,堂官如果不给驳回来,案子就算定了。”

杨宪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靠熟悉例案公务,挟制堂官、司官,放手作奸索贿。”

“杨兄思维敏捷,不减当年啊!”刘光第赞许地点点头,“没错,六部衙门每天要办理大量的公务,案牍文书可是堆积如山啊。”

在座的又一位同僚接着说:“杨大人,大清律例多如牛毛,特别是刑部,不但有《大清律》,还要熟谙多种名目的‘例’文,像‘丢失东城门钥匙比照丢失印信处理’,这样的例文也有两千条,您说这么多谁全都能记住啊?那记不住不就得找这些吏官了吗?”

杨宪基感叹着:“所以书吏就执例以制官了,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