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7页)

“走,那就里边儿瞧瞧。”

云生把李默云带到了荣宝斋后院的东屋,叫来了张喜儿。张喜儿请他坐下,客气地问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儿呢,还是要画儿?喜欢谁的?”

李默云把腋下夹着的卷轴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伙计张喜儿?”

张喜儿点头:“我是。”

“那我算找对人了。”他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您……说话算数?”

“您怨要谁的字画儿我卖给您,我收钱您拿走字画儿,这跟说话算不算数有关系吗?”张喜儿的口气变了。

李默云并不在意,他套着近乎:“我明白了,敢情荣宝斋的规矩跟慧远阁不一样,不过,大伙计,我瞧着您是个老实人,我就是愿意跟老实人打交道,咱俩做笔买卖怎么样?”

“您……什么意思?”张喜儿满脸狐疑。

李默云把卷轴打开:“这幅画儿,您瞧瞧。”

张喜儿反应过来:“您这是要卖画儿?早说呀。”

李默云又压低了声音:“大伙计费心把它卖个好价钱,我会单给您好处,我跟琉璃厂的铺子都这么办。”

“这个……”

李默云凑近了张喜儿:“我手里有不少好东西,跟您这么说吧,要是您愿意,咱们借着荣宝斋的名声自个儿折腾,钱可是大把地赚,慧远阁的陈大伙计就没少捞,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就您在荣宝斋挣的那点儿辛苦钱,哪辈子才能发大财呀?”

张喜儿不置可否。

李默云收起卷轴:“您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了就来找我。”他把一张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民国初年是个动荡的时代,正当琉璃厂上的各家铺子使出浑身解数琢磨赚钱的新门道时,1917年6月14日,长江巡阅使张勋率领五千“辫子军”进入北京,黎元洪大总统被迫下令解散国会,7月1日,“辫子军”控制了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电信局、车站等一些重要场所和设施,张勋通电全国各省,宣布已“奏请皇上复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悬挂龙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额尔庆尼更是泪流满面,他击磬焚香,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长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终于回来啦……”而更多的人对小皇上忽然又回到了龙椅上感到惊诧。

那天上午,一队“辫子军”在琉璃厂快马驶过,伙计们纷纷从铺子里出来看热闹,陈福庆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庄虎臣:“嘿,庄掌柜的,新鲜了,皇上都没了好几年了,怎么又出来梳着辫子的官军了?这算哪一出啊?”

庄虎臣摇了摇头,没答话,他急匆匆地向荣宝斋走去。进了铺子,庄虎臣皱着眉头吩咐云生:“赶紧到后头找辫子去。”

云生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说什么呢?”

“我让你到后头找辫子去!”庄虎臣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这上哪儿找去呀?早没了。”云生转念一想,“您要辫子干吗呀?”

庄虎臣坐下:“昨儿个皇上又给请回来了,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黄龙旗又挂上了,没辫子哪儿成啊。”

“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吗?”云生撅起了嘴。

庄虎臣正在想主意,张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额大人领着辫子兵奔咱们这儿来了。”

“啊?额大人又抖起来了?那得赶紧准备准备。”庄虎臣带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乎开了。

不大一会儿,一队辫子兵簇拥着额尔庆尼和张勋在荣宝斋的门口下了马,张勋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着的匾,走进了荣宝斋。

庄虎臣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临时用麻绳编的假辫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请。”

张勋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听说,皇上以前使的御笔、龙墨都是从荣宝斋进的?”

庄虎臣点头:“没错,您……想用点儿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给皇上用,还照老规矩办,马上派人送到宫里。”

“是,大人。”庄虎臣恭敬地答道。

额尔庆尼凑近了庄虎臣:“张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皇上刚回宫里,各项事务还没落听,张大人就张罗上了,一看,没有御笔、龙墨,这哪儿成啊?可不能坏了规矩,这么着,张大人亲自就过来了。”

张勋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临走的时候发现了庄虎臣脑袋后面拖着的假辫子,他伸手抻下来:“掌柜的,你这辫子……”

“临时凑合凑合。”庄虎臣很是尴尬。

张勋把假辫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语词严厉:“辫子凑合凑合也就罢了,本官不追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凑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庄虎臣的脸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额大人作证,荣宝斋卖的就是这块牌子。”

没过几天,庄虎臣就按照老规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赶制出来,如数送进了官里。他心里还盘算着:这下儿可好了,和宫里的买卖又接上了,往后荣宝斋的生意又能红火起来……可谁承想,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庄虎臣想得那样简单。7月12日,庄虎臣正走在前门大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赶紧闪身蹿到旁边一家饭庄的台阶上,只见一队辫子兵仓皇逃窜,后面不远处,政府军的骑兵追赶上来,辫子兵落到地上的黄龙旗被政府军的骑兵任意践踏着,路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埃……庄虎臣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没醒过味儿来。

马路对面二楼的一个茶馆里,额尔庆尼垂头丧气:“唉,好日子还没开始呢,又没了!”

贝子爷苦着脸:“咱没那造化,也就甭惦记了。”贝子爷一扭头,发现了庄虎臣:“哎,那不是荣宝斋的庄掌柜吗?”

贝予爷刚要探出头去打招呼,被额尔庆尼拦下了:“您千万别叫他,我还带着张勋去了趟荣宝斋,给皇上弄了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连银子也没给,说是先欠着,这下儿全褶子了,唉,往后可怎么见人呢?我对不住庄掌柜的呀……”额尔庆尼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张幼林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复辟的闹剧只上演了十二天就草草收场了,日子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就跟没发生过一样。不过,经历了这个变故,庄虎臣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腰也佝偻起来。张幼林心里明白,这个打击对师傅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在琉璃厂经商几十年了,还没这么大笔的赔过银子,所以,这天晌午吃过饭,张幼林特意到铺子里去跟庄虎臣聊天,给他宽宽心。

张幼林逛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诧异地看着庄虎臣:“师傅,您这假辫子还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