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陈廷敬乘船沿运河南下,沿途都见民夫忙着疏浚河道,修路架桥。逢府过州,城外路边都堆着黄沙,预备铺路之用。原来百姓都知道皇上要南巡了。又探得沿途官府都在为皇上南巡新派徭役,只是不听说再摊税赋。陈廷敬将途中所见均细细具折,密中奉发。

这日到了杭州,雇车入城。自从进入浙江,陈廷敬愈发小心起来。他同浙江总督阿山当年都在礼部当差,两人知己知彼。陈廷敬对阿山这个人心里自是有数,更不能让人觉着他是故意找碴儿来的。进城就沿途逢见好几家娶亲的,敲锣打鼓,络绎不绝。珍儿说:“今儿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坐花轿的?”

大顺笑道:“敢情是我们来杭州赶上好日子了。”

刘景也纳闷道:“今儿什么黄道吉日?沿路都遇着七八家娶亲的了。”

城南有家名叫烟雨楼的客栈,里头小桥流水,花木葱茏,陈廷敬很是喜欢,就在这里住下了。

收十停当,大顺找店家搭话:“店家,杭州城里怎么这么多娶亲的?今儿什么好日子呀?”

店家笑道:“最近啊,杭州天天是好日子!明儿您看看,说不定也有十家八家的娶亲呢!”

店家见大顺不解,便道:“你是外乡人,莫管闲事儿吧。”

吃过晚饭,天色尚早,陈廷敬想出门走走,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几个人跟着。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只是这杭州人讲话,叽里哇啦,如闻鸟语,一句也听不懂。天色慢慢黑下来了,街上铺门都还开着,要是在京城这会儿早打烊了。珍儿见前头有家绸缎铺,里头各色料子鲜艳夺目。她毕竟是女儿心性,想进去看看。陈廷敬点点头,几个人就进了绸缎铺。

绸缎铺同时进来五六个男人,很是打眼。伙计忙过来招呼,说的话却不太好懂。伙计见他们是北方人,就学着官话同他们搭腔:“几位是打北边来的?这么多男人一起逛绸缎铺,真是少见。”

大顺说:“男人怎么就不能逛绸缎铺呢?”

伙计笑道:“外地来的男人都是往清波门那边去的。”

陈廷敬一听就明白了。他早听说杭州清波门附近有一去处,名叫清河坊,原是千古烟花之地,天下尽知。上回皇上南巡,有些大臣、侍卫在清河坊买女子,弄得杭州人心惶惶。皇上后来知道了,严辞追究。有位开了缺的巡抚为了起复,托御前侍卫在这儿买了几个青楼女子进京送人,结果被查办了。

又听那伙计说道:“不过你们今夜去了也白去,早没人了。”

大顺听得没头没脑,问:“伙计,你这是说什么呀?”

这时,店铺里间屋子出来一个男人,用杭州话骂了几句,那伙计再不言语了。陈廷敬自是半句也听不懂,却猜那骂人的准是店家,八成是不让伙计多嘴。珍儿想再看看绸缎,伙计却是不理不睬。珍儿没了兴趣,几个人就出来了。

出了绸缎铺,顺着街儿往前走,不觉间就到了清河坊街口。只见前头大红灯笼稀稀落落,门楼多是黑灯瞎火,街上也少有行人。陈廷敬想起刚才绸缎铺里伙计的话,心想倒是去清河坊街上走走,看里头到底有什么文章。

陈廷敬进了清河坊,驻足四顾,道:“不是想象中的清河坊啊。”

珍儿问:“什么清河坊?老爷想象中应是怎样的?”

陈廷敬笑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大顺笑笑,说:“老爷,这两句我听懂了,就是说公子哥儿骑着马往这桥边一站,满大街的姑娘招手拉客!”

珍儿一听生气了,喊了声老爷。陈廷敬回头朝珍儿笑笑,珍儿却把嘴巴噘得老高。又见前面有家青楼,唤作满堂春,陈廷敬犹豫一下,说:“去,进去看看。”

大顺抬头看看招牌,心里明白八九分,问:“老爷,这看上去像是那种地方呀?”

陈廷敬点头笑笑,径直往里走。才到满堂春门口,鸨母扭着腰迎了过来,说的也是杭州话,自是听不懂。

陈廷敬笑道:“借个地方喝茶行吗?”

鸨母听着是外地人,忙改了官话,道:“成!喝茶,听曲儿,过夜,都成!”说着就朝楼上连声儿唤着姑娘们快来招呼客人。说话间,四个女子下楼来了,个个浓妆艳抹,却姿色平平。

陈廷敬顿时慌了,回头看珍儿,却不见她的影子。

陈廷敬问:“咦,珍儿呢?”

大顺也回身四顾:“刚才还在啊!”

马明忙说出去找找,她肯定在外头待着。

马明没多时急匆匆跑进来,说:“老爷,珍三太太不见了。”

听马明这么一说,鸨母跟几个姑娘都乐了,直说这几位爷真是稀罕,哪有带着老婆上这种地方来的。

陈廷敬后悔不迭,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大顺说:“老爷别急,珍三太太准是先回客栈去了,我去找找。”大顺说着便匆匆出门。

鸨母道:“几位爷唤奴家李三娘便是。不知几位爷是喝茶呢?听曲呢?还是包夜?”

陈廷敬说:“我们喝口茶吧。”

几个姑娘黏过来就缠人,陈廷敬手足无措,连连喊道:“姑娘们坐好,不要胡闹。”

这时,忽听楼上传来琵琶声,犹如风过秋江,清寒顿生。陈廷敬不由一愣,道:“这琵琶弹得真好,可否引我们一见?”

李三娘道:“这可是我们杭州头牌花魁梅可君,这几日正闹脾气,谁都不见!”

说话间,勐听得外头吆喝声,就进来了三个衙役。一个胖子喊道:“李三娘,梅可君想好了吗?跟我们走!”

李三娘忙做笑脸道:“几位爷,我是死活劝她都不肯呀!她说自己从来只卖艺不卖身,纵然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侍候!”

楼上琵琶声戛然而止,楼下亦一时无人说话,都听着楼上动静。半日,胖衙役才又说道:“我们已等她好几日了,难道要我们绑她走?”

李三娘忙摇手道:“几位爷千万别动粗,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楼上吱的一声门开了,果然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子下楼来了。李三娘立马欢天喜地:“可君,你想明白了?这下妈妈就放心了。”

梅可君一脸冰霜,半字不吐,只往楼下走。胖衙役道:“想明白了就跟我们走吧!”

没想到梅可君走到楼下,突然掏出一把剪刀,凤眼圆睁,道:“你们若再如此相逼,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胖衙役愣了片刻,道:“想死?还不能让你死哩!兄弟们上!”

几个衙役捋了袖子就要上前拿人。陈廷敬使个眼色,刘景、马明闪身上前,拦住几个衙役。鸨母赶忙抢下梅可君的剪刀。

胖衙役瞪眼吼道:“哪来的混账东西?你们吃了豹子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