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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从威廉港发过来的北海地区天气预报基本上就是胡说八道。差五分六点的时候,暴风雨一直在肆虐,荷兰沿岸的天气要多坏有多坏,黑压压的惨云怒雨跟大海卷成了一片,交汇在天际线上。

六点十五分太阳就升起来了。可是一直到九点三十分,能见度还是差得足以把英国皇家空军挡在家里。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一架孤零零来袭的蚊式轰炸机[70],也在情理之中。这架轰炸机从护航舰队的后面低空掠过,用炸弹掀开了第四和第五条近海运输船的甲板后,掉头又准备进行第二轮攻击。

正在铺位上准备抽空小睡一个钟头的柯尼希一下子惊醒过来,奔向甲板梯口。他爬上甲板的时候,炮兵正忙着往20毫米双联高射加农炮跑。柯尼希三两步来到炮位坐好,手扳住了开火的手柄。

蚊式轰炸机第二次飞掠的时候,他跟整个舰队的所有人一起边开火边跟着飞机的轨迹修正炮位。炸弹又倾泻到了另外一艘船的舰艏结构上。他没打中,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这架飞机在以四百英里左右的时速穿梭于炮火之中。它左躲右闪,绕过空中处处升腾的黑烟,然后直冲天际,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射击停止了,一艘护卫驱逐舰绕到第四艘近海运输船的位置,这艘运输船已经是浓烟滚滚了。柯尼希可以清楚地看见来回搬运水管的船员。

他站起身,对负责高射加农炮的一等兵克朗茨说:“克朗茨,你们晚了五秒钟到位,你,还有你的手下。不一定哪一天,这种事情可能就会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众水兵支吾不成言,克朗茨碰了一下脚跟道:“上尉,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如果再发生一次,”柯尼希说,“三年前你干什么,就还干什么去。记住。”

他走上舰桥,穆勒正在掌舵。他坐在地图桌旁边的椅子上,点了一根烟,手还在颤抖。

“这是一匹孤狼啊。”穆勒说。

柯尼希点点头:“像这种早晨,他们不会出动机群的。天气造成的损失太大。”

“那个炮手的事,我很抱歉,”穆勒说,“没有理由可以找。我会跟克朗茨谈的。”

“算了,他们一路上够受的了,需要休息一下。就这样吧。”

这句话到底还是过于乐观了。从泽西到瑟堡又转到布伦的这段行程已经够受的了,极度恶劣的天气,偶尔还有八级强风。然而,从布伦出发的这段护航航线才是真正的地狱。

虽然近海的水雷区域对于抵御英国皇家海军来说是个有效屏障,可是对于英国空军来说这什么也不是。穿越多佛尔海峡和接近敦刻尔克的时候,舰队遭遇了两次战斗轰炸机的低空扫射,损失了两艘船。

一个年轻的水手端着两杯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由于缺乏睡眠,柯尼希满眼都是眼屎,后背一直在痛。不过由于海军的一些不可外传的特权,咖啡都是真正的咖啡豆研磨出来的。一下子,他觉得自己又算是个人了。

他转过头,发现穆勒侧着身子正在看他,略带焦虑:“好点了吗,上尉?”

柯尼希笑了笑:“好多了,总是这样。”

“你应该吃点儿什么。”

“不了,你先吃吧,我来掌舵。”

穆勒似乎还想争一句,柯尼希站起来道:“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埃利希。我想考虑一些问题。你明白吧?”

“是的,上尉。”穆勒松开舵,不再赘言,走了出去。

柯尼希又点着了一支烟,打开一扇舷窗,呼吸着略带咸味的新鲜空气。他们现在已经控制了第四条运输船上的火势,全舰队的十八艘船并不减速,阵形也保持完好。两艘驱逐舰和四艘武装渔船担当护航任务,短暂的战斗结束后再次围成圈子守住各自的位置。

他突然很好奇,尽管腹中饥饿,疲劳不断,后背疼痛,还有估计已经让他减寿数年的压力——尽管如此,是不是自己其实很享受这种生活呢。战前,他是汉堡一家银行的实习出纳,而如今,大海就是他的生命。大海对于他来说就好比肉和水,甚至比任何女人都要重要。是战争的大环境给了他这些,可是战争毕竟不会长久。

他低语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他妈可怎么办呢?”

领头的驱逐舰这时开始转向了,舰桥上打起了通信灯。柯尼希探出舷窗对栏杆边上的报务长图森说:“他在说什么?”

“鹿特丹到了,开始变换航线。再见,祝好运。”

柯尼希说:“传信号‘多谢,祝贺你们又圆满完成了一次任务’。”

图森打出了灯语,驱逐舰回复收到后,带着舰队转舵向着荷兰海岸驶去。柯尼希略微调整了一下航向,提了提速度。鱼雷艇劈开的海浪溅起在灰色的雨幕当中。突然他感到了某种带着忧郁的满足感,估计刚才的问题可以得到圆满解决了。毕竟,想到在朗茨伏尔特等着他的任务,他觉得很有可能自己根本活不到战争结束那一天。

伯明翰的天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冷风裹挟着急雨席卷城市,敲打在本・加瓦尔德家里的窗玻璃上。本・加瓦尔德住在扫尔特里地区[71],楼下是车棚。他穿着丝绸织成的长袍,脖子前边系了一条丝巾,一头乌黑的卷发梳理得仔仔细细,整个人看上去赏心悦目。鼻梁虽然断了,却增加了一些粗犷的美感。可是近看就没那么出色了,他那张傲气十足的胖脸上,挥霍放荡的恶果一览无余。

还不仅仅是这样。今天早上他格外的烦躁,不光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他最恨的就是星期天。昨天晚上八点三十分,他的一桩地下小赌场生意,在阿斯顿一所很体面的房子里,竟然被伯明翰警察给端掉了。倒不是说他有身陷囹圄的危险——赌场有个傀儡老板,挣的就是这份儿背黑锅的钱。最严重的问题是,赌桌上的三千五百英镑被警察一扫而空。

厨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蕾丝长裙,一头刻意染过的金发十分凌乱,脸上全是红斑,眼睛似乎刚哭过,还肿着。她说:“加瓦尔德先生,能不能改成别的?”

“改成别的?”他说,“瞧瞧,多他妈大方啊,就好像你已经做了很多似的。”

说这话时他头都没有回。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身上。这个人刚进了楼下的院子,把车挨着院子里的卡车立好。

昨天晚上,这个女孩对于加瓦尔德提出的某种要求实在是没有办法办到。她眼泪花花地说:“对不起,加瓦尔德先生。”

楼下的这个人穿过院子,消失了。加瓦尔德转身对姑娘说:“得了,穿上衣服,滚蛋。”她快要吓死了,惊惧得浑身发抖,怔怔地盯着他。这种征服的感觉妙不可言,甚至给他带来了一种性欲上的快感。他粗暴地扯住她的头发说:“那就记住,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