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一部 骗枭 七(2)

他感到头晕了。王在礼这纨绔子弟买来个赝品还情有可原,可临江阁那个鼎是宗九堃鉴定的,他这么个头号鉴赏家怎么也会辨不出真伪?

就在他晕晕乎乎地想这件事时,王在礼兴致勃勃地讲上了买鼎的过程:

“阿拉素来小视中土文物,它们算什么?爱琴式的、爱奥尼亚式的、多利克式的、阿提克式的,一言以蔽之,希腊文物才是无与伦比的。可这些天来,卞兄四处寻访中土文物之举亦感染于阿拉,特别是上次买来假剔红一事,让阿拉动了心思——这瓶瓶罐罐中果真有名堂。于是也动了买一两件文物带回苏州的念头。买哪种?卞兄终日把个商鼎挂在口上,看来这是文物之最了。也罢,阿拉也去寻一只商鼎买来。今日晨起,阿拉便上街寻访。到处是古玩店。一问没有商鼎的,阿拉连看都不看便走了。这样,一连转了数十家,到下午,经其他古玩商指引,找到一家叫临海轩的小古玩店,里面果真有一个。阿拉与店主费了番唇舌压下价来,便去商会找到老父挚友方振丹先生,借得钱来,买得这东西回来。”

“你花了多少钱买的?”卞梦龙昏昏然然地问。

王在礼得意地咧开了嘴:“压价可是一门学问。记得伐?侬说过,不用管买主要多少钱,先压下一半来再商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阿拉记住了。”

“到底是多少钱买的?”

“卖家张口就是四千。我当即压下一半,回之以两千。卖家说如此价便没赚头了,让阿拉再多给些。阿拉却说,本系江南学子,家在千里之外,想多给也不可能,就这两千还要去城中熟人家筹措一些。卖家看装束,听口音,知是实情,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让阿拉速速将钱凑来。侬知道,阿拉的钱一路上全花到女人身上了,身上只剩二百大洋不到,便忙出门赶到方先生家中……”

往后的话卞梦龙已听不进去了。这个卖家的虚价与底价竟与临江阁的一样,而且也是让速速取钱成交,这显然是怕一拖下去有变故。两家一比,其中定有诈。

“没想到,阿拉当了回舍里曼。”王在礼振奋地说。

“舍里曼,舍里曼……”卞梦龙咀嚼着这个名字,凄然地一笑。当领略开封那种古老而苍凉的美时,当听人说开封多产赝品时,他也产生过当一回舍里曼的念头。

四十多年前,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史诗《伊利亚特》只是出于游吟诗人荷马的想象,实际上并不存在那场为争夺美女海伦的特洛伊十年大战。可在美国经商致富的德国人却独具慧眼,判断确有其事。他先到小亚细亚沿海的特洛伊城旧址组织挖掘,几年后又寻根溯源,回到爱琴海对面的希腊半岛组织挖掘。他以极低的价格获得了丰富的成果。曾被认为是荷马的艺术幻想的形象,突然以确凿的实物展现在人们面前了。墓葬、城堡、壁画、印玺、器皿、兵器以至赤金面具、双乳袒露的世俗少妇雕塑,不仅使人看到了纪元前,人的豪华优裕,还看到了一种无所拘束自由自在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希腊雕塑艺术高潮时期的最成熟的完美之作,《爱神维纳斯》转折有姿的身姿,“科拉”少女浮雕表现了已经脱缰而出的追求青春活力的艺术;《结胜利带者》是裸体的,坦荡无邪地暴露着男性生殖器;米隆的《掷铁饼人》处于一种引而不发的姿态中;裸体的少男少女石雕标志着健全的体魄而并无任何表情或淫荡。被挖掘出来的有很多很多,纷纷传达着雅典鼎盛时期所具有的那种向上的朝气和饱满的生命力。但实际上,随之而来的罗马时期便把希腊文明笼罩在苍茫的黄昏中,从此一蹶不振,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两千多年过去了,二十世纪初叶,希腊仅仅是南欧的一个贫穷的小国,与西方列强相比极不起眼。但纪元前最璀璨的文明偏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产生,于是独特的美便在这巨大的落差中产生了。标志着精湛艺术功力的残肢断体在两千多年后出土,而此间仍是古代的耕作方式,运输靠毛驴,工作仅有作坊,甚至瓦罐等器皿大不如前,只有爱奥尼亚海平面的残阳依旧。人们在观览这些奴隶制时期的珍品时不免感慨霸业的兴衰,感慨岁月的无情,感慨人类自身的失误,感慨于造物主的不可知。于是面对古代的残迹产生了一种颇具震撼力的独特的审美效果,这正是最珍贵的。最难能可贵的,这也正是古代希腊艺术品受到人类崇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