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二部 骗枭 十六(2)

他侧过头去,将脸慢慢地俯下去,她面色惨白,在急促的呼吸间仰起脸来,微启双唇,合上双眼等待着。他感到,当他的双唇一接触到她的双唇的刹那间,她潮湿的双唇便嚅动起来。这炽热的柔情使他沉迷,他将湿漉漉的双唇咬合上去,牙床与她那小野兽般尖厉的小牙齿咯嗒一声相撞,接着就是似乎意味海誓山盟的长时间的吸吮。

男女之情用不着让别人来教授。当这个长吻之后,他轻松地这么想着。然而婉儿的反应却使他惊愕、惶惑。“你喜欢我。”她情意绵绵地嘟哝着,“从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接着用软绵绵的双手抓住了他的右手,把这只男人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发烫的面颊上。“你喜欢我,”她用深沉而自语的低声又说了一遍,“你喜欢我,是吗?”

他心里暗自叫了声苦。喜欢她,在男女这个年龄上便意味着爱她,而爱则意味着承担责任,不,他从来没这么想过。她能唤醒他的,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爱怜,如同爱一只找不到归巢的纯洁的鸽子,爱一片薄暮时分的田园。她激起了他心头的骚动,她闯入过他的梦境,她甚至使他在白日里非分地遐想。但对他来说,把他与她维系起来的毕竟只是一张画,他对所做的,大前提是一次邂逅,是与流云的一次相逢,是毕业时一次饱蕴思绪的习作。充满真正激情的生活还在后面。搂着她的肩膀所带来的感觉是动人心弦的,把这姑娘按城里的方式打扮出来,肯定是妩媚动人的。可他们毕竟不是一路的。他不看她的脸,也不看她的呢喃,抬起脸看着无边无垠的苍穹,心里想着,不能,不能。

突然,她变得寂静无声。他低下头看看,她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疑虑睁得很大,随着脸上的光彩悄悄逝去,苍白色的阴影渐渐袭上来了。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那么多心智,那么多世故,那么成熟又那么凄惶。他经受不住她眼神里那种深刻的探询的光芒,更承受不住在这种探询后面的那种讥讽的神色,不由一阵阵毛骨悚然。当他对这一眼报以温和的微笑时,感到自己已难自持了。

在探询的一瞥之后,她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从此,她的眼睛再不离开他的脸了。渐渐地,像一泓慢慢涌上来的泉水。泪珠,这种不可思议的水珠在她的眼睛里越积越多。看到一层透亮的水包住了眼珠,并在眼眶里滑过来滑过去,他痛苦地喊了一声,感到心似乎烧灼起来那块本来就不坚实的冰在胸膛里溶化了。

他不忍心再去看她,而是用胳膊抱住她的头,使她的脸紧紧地伏到他的脖子上。她悄然无声,他的心却似乎破碎了,在胸膛里以一种说不出来由的痛苦在愤懑地燃烧着。他听到吞咽声,那是她在噙下自己的泪。吞咽声停了,他感到热泪沾湿了他的颈项的颈窝,仍然动也不动,只是感到自己也悸动了,在鼻子一阵发酸,嗓子一阵发紧时,他认识了自己的所求。为什么对北京的“八大胡同”和开封的瓦子毫不所动,那里只有泄欲而无其他。在东方的和西方的文化给他铸就的心灵是排斥这些的,他们是追求永恒和常定的人类感情。想到此,他怦然心跳,感到此刻已沉浸到人类即无休止的时光中,美好的激情澎湃地拍打着心扉,这正是他所刻意追求的男女恋情的境界。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得不能让这姑娘脱离他的搂抱,他想到这么永远呆下去,直至永恒。他想到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损伤,是那么值得搓揉,品嚼着一腔伤怀,才使感情有了活力,生活有了真正的韵味。

等她把脸从他的脖子上渐渐抬起时,一阵淡淡的、娇媚的红晕与泪痕相绕相缠,两眼显得含情脉脉,深不可测。

“你喜欢我吗?”她有点儿畏缩地问。

他真实地点了点头,双唇在她额前一触,算是进一步肯定的答案。

波涛渐渐地平息下来,他们坐到了背风的黄土坡下。她静静地坐着,没有挨近他,脸低垂一旁,双手放在并紧的双膝上,仍有几颗泪珠缓缓地扑簌簌下来。他则呆若木鸡,默默无语地坐在另一边,在万籁俱寂中,回味着连自己也不明确的刚刚发生的事。

“你生我的气吗?”婉儿悄声问道,她眼中闪出娇羞、晦暗的神情,有点惊慌地注视着他。

“我喜欢你。”他伸出手,温柔体贴地把她拢到怀中。

他们相偎在黄土坡下,心里逐渐平复了。“说吧,想叫我干什么,买画的事。”婉儿撒娇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跟你娘说说,让她把那张压箱底的《猎归图》卖给我就行了。价钱我不在乎。”

“让我怎么说?”

“你给她念个秧,拿个价出来,剩下就是我的事了。”

“嗯。”婉儿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手中,“你啥时候来买?”

他正待回答,听到远处有人喊“卞先生——”,细细一听,竟是家乡的口音,是一个熟悉的家人急切的喊声。他一激灵,跳起急急蹿上土坡,只见掌柜的从远处向这里赶,后面还跟着他的一个家人,他赶忙迎上前去。

在旷野上,那个家人喘吁吁地说:“梦龙,我赶到开封,才知道你在这里,你父亲让你马上回去。”

“知道了。”卞梦龙面不改色,“我明天就动身。”

家人说:“还等明天干什么?现在就随我走吧。”

“谢谢相告,你先回去,我明天走。”卞梦龙说完扭头就往婉儿那里走去了。

掌柜的和那个家人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走了。

家人不远千里,一直找到周穆镇来,肯定家中出大事了,但回去也好,晚回一天也罢,事情反正已经出了,他到这火候上去了就前功尽弃了。

“怎么啦?”婉儿不安地问。

“没什么,家里有点小麻烦,让我马上回去。”卞梦龙强作镇定,“跟咱们刚才说的事没关系。”

“卞先生,你要走?”

“明天买了画就走。”他郑重地捧起了婉儿的面颊,“所以,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跟你娘谈妥。”

婉儿紧着点头,背过身去呜呜地哭起来。

“婉儿,”卞梦龙把她揽在怀中,“我会很快来找你的。”

“我知道,你走不久,就会回来找我的。”

“小东西,”卞梦龙掐掐她的脸,“你怎么知道我会很快回来找你的?”

婉儿撒娇地伏到他的胸前,任性地说:“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