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五部 骗枭 四十三(2)

客串往往不卖票,由票房发帖子请些亲朋好友来看。哪个票房都有自己的圈子,发帖子一般出不了自己的圈子。卞梦龙来得不早不晚,自己在一张桌旁坐定之后,见周围和陆陆续续进来的尽是些富绅商贾及其家眷一类。他们衣着整洁,绸缎马褂外套一件坎肩,脚上穿着褶皱生花的厚底布鞋,彼此间寒暄着,显然是熟人。戏牌上写的这两个名票友十有###是当地富绅子弟了。

旧时听京戏的没有固定位置,观者围着桌子坐在藤椅上。边瞧戏边品茗。这场子里摆了二三十张方桌,约摸能容二百来人。没开演之前,乱哄哄的。

他在此地无亲无友,孤单单坐在左边一张桌旁。桌上放着一套景德镇的细瓷茶具,一壶八杯,壶口丝丝冒着热气,他自斟一杯,抿一口,一股清香,知是龙井茶,心中满意之际,放眼看去,只见门口一阵骚动,几个人簇拥进来一个人。他身旁桌上的几个人也赶忙起身迎上去。此人自是当地富绅中的一个头领人物。

这是个骄矜自负的小老头,稀疏的灰白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面颊上流着与年纪不相称的鲜艳的红晕,他步履轻松,似乎也很习惯于同行们簇拥着他。他快步走到台前正中的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后向四下微笑着点点头。

孙伯曦倒着细碎的小步到他身边,俯身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点点头,姓孙的马上跑上台,连忙向后台的门窜进去,显然是告后台马上要开演了。

那老头站起身拍了几下巴掌,场内即刻安静下来。他心情显得特别好,大声说:“在座的都是京口地面上的工商同人。有劳诸位来给我的独女梁秋和快上门的女婿肖少泉捧场。这两个人俱非科班,而是票友,今日会串《白蛇传》中的几折。唱得不管好赖,麻烦诸位奉陪到底,算给他俩一个面子,开始吧。”

在一片笑声中,他优雅地点点头,转身坐下。

一阵象牙鼓带起了过门,卞梦龙不由直起腰。刚才他对这出戏还毫无兴趣,这时却想看下去。他对戏文仍没兴趣,而是想看看京口这对能吸引来满城富绅的票友恋人。

许仙亮相了,扮相很是风流倜傥。身材匀称,动作洒脱。脸不管怎么打粉底,却遮不住眸子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他唱的倒也一般,但这都是其次了。

卞梦龙感到心中一阵懊丧。这时,孙伯曦从身边经过,给他送了一块热毛巾,他随意揩了把脸,轻声问道:“孙老板,台上这个叫肖少泉的小生是什么来路?”

孙伯曦俯下身来,轻声说:“你从南京初来此地,当有所不知。这肖少泉的父母双亡,留下一大笔钱,而他守着这笔钱亦不经营,只是终日玩票。”

“刚才说话那老先生是谁?”他又问。

“京口有名的梁老板,梁和昌先生。他与肖少泉的父亲原来都是商贩,后来开了染坛、丝行、茶行,是拜把子兄弟。肖老先生去世后,遗下肖少泉一子,梁老先生视为己出,仁爱待之,并愿把独女梁秋嫁于他。使肖梁两家成百年之好。此事在城中已传为美谈。”

说话间,白蛇出场,卞梦龙为之一惊。

这女子扮相极其俊俏。行头归行头,化妆归化妆,身段纤巧,细嫩、白皙的脖颈和水袖下露出的细长的胳膊表明了真实的她。随着她的每一声唱,睫毛又长又厚的眼睛灵活地东游西转;随着她细碎紧凑的台步,腰肢如同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摆。

台上的两个人既在演戏,又在扮演真实生活中的角色,如同绚丽明媚的春光中的两只上下翻飞、互相追逐的蝴蝶。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们沉浸到一种不属于剧情而仅仅属于自己的陶然和沉醉的意境中去了。

孙伯曦看到卞梦龙目不转睛地咧着嘴,他自觉失态,解嘲地一笑。“倒是满配。”他笑着说这句话,心里却灼起一个火花。

“那可不是。”孙伯曦附和道,“满京口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一对。一来都是票友,可谓志同道合;二来都有好相貌,可谓金童玉女;三来,两家都很富足,小两口一旦成了亲,两家的家产聚到一起,那就更富足了。待梁老板百年之后,肖少泉也别玩票了,以婿代子当家,还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卞先生先看着,我侍候别人去了。”

戏院老板走了,卞梦龙长长出了口气,直盯着台上。

小戏台上,白娘子和许仙柔情蜜意。这哪是在演戏,不过是把二人的平日情感在戏台上向人们公开显露出来。

只一个多小时,戏演完了,他却没走,情不自禁地来到化妆室,刚到门口,只听到“太好啦!演唱俱佳!”捧场声不绝于耳。

“有劳诸位捧场,有劳诸位捧场。”梁老板边向四方作揖边回身道,“少泉、梁秋,还不快谢谢大家。”肖少泉和梁秋正在卸装,闻言忙起身向捧场的道谢。

卞梦龙愣愣地站在门边,探着脖子往里看。但见在一群糟老头子之中,刚卸毕妆的梁秋显得弱不胜娇。

孙老板大声说:“请问二位,台上是白娘子和许仙,台下何日结为伉俪呀?”所问正是屋里的人极想知道的。众人笑将起来。

肖少泉向众人拱拳道:“谢众位长辈,我与梁小姐订婚之日一定请长辈们来喝喜酒。”

卞梦龙眼睁睁地看着。

在众人的笑声中,梁秋害羞地低下了头。她脸红了,脖颈也红了,仿佛体内有一股炽烈的火焰在燃烧,把整个身躯照得通明透亮,就像一件永乐年间的剔红,走遍大江南北找不到,却在京口小地方意外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