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七部 骗枭 六十四(第2/2页)

他把上半身脱光以后,婉儿用指尖抚摸了一遍他的整个后背。其时他感到,她的手指像按照设计好的舞蹈动作那样在他的脊背上缓缓起舞。这套温柔差使连盼盼苑的小凤姐都不会。他把她抱了过来,如同抱着一只脆弱的花瓶。周穆镇一别,刚打着火的机器戛然止住,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现在要把高潮的一幕演完,他担心她的脆弱,也担心自己的脆弱。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拿过来他的手,把它按到了自己的胸前,又抓着它顺着衣领的自然曲线滑到了上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上。他是个老手,熟练地挑开这颗扣子。她微笑地抓住他的手,把它往里放。她沉迷地把头发往他的脖颈上摩擦着,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往身后的床上仰倒下去。

完事后,她在穿内衣的间隙,用一个指头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笑着问:“滋味怎么样?比小凤姐、小黛玉的不差吧?”

她居然什么都知道。他不客气地挡开她的手,把头偏向一旁,斜眼看看这个被做爱滋润得容光焕发的女人,默默地想着她提出的问题,滋味……怎么说呢?尽兴而不尽情。他在那个时候是很想说什么的,想淌着泪说,说这些年来对她的恨与爱,说她既像天使又像恶魔般地在他的灵魂中苦苦地缠绕了八年,说他既想把她大卸八块又想与她一同殉情。他要告诉她,她伤害了他,又培育了他,她像个精灵般无所不在。他要告诉她,当她往艮山寺的旧纸上按“海岳外史”的方印时,如同把一根毒刺钉入了他的心里,八年后,当他们赤身融为一体时,毒始散去,一段艰难的心路才算走到尽头。他想感动得她流泪,在流泪与忏悔间,像母兽般用舌尖舔他业已结了厚痂的心田。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的抖动和忘情的呻吟。现在,她满足了,脸上放着光泽,安逸地穿好内衣、内裤,怡然自得地下了床。

她从桌上拿起一瓶红色液体,拧开盖,对着嘴灌了一大口,咽的时候摇了摇头。又从桌上拿了瓶药,倒出几片,数都没数便一巴掌捂到了嘴里,又是一大口酒把药片送下。没有梳过的头发成绺成绺地披散着。她的眼珠固定在眼窝底部,像两弯残月。

人都有七情六欲,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何必给自己塑造出一个天使去迷恋,又何必给自己写一部莎士比亚去一味地咏叹。这个念头像一束光线射入了他的大脑。他在失望间竟浑身抖了一下。

酒精烧得嗓子有点沙哑,她点了灯火,沙哑地说:“我有鸦片瘾,到了上海才染上的,洋人叫抽我就抽。抽一回到天国里绕上一小圈,后来就戒不掉了。这不,我现在又得抽一管。”说着,她拿出一支特制的崖州竹管,打开一包印支锡管,用钢针烟托挑了些烟膏装于斗眼上,用唇压紧镶了象牙的烟嘴,对准灯火,一气呵成吸尽。烟子不出,她合上双目微微摇着,看样子是在腾云驾雾呢。

他想起了她在静斋说过的一句话,人有时要在造物主的手心里流连上一小会儿。这话,他到现在才明白过来。造物主刚把人造出来时,人们都是纯净的、真实的、善良的,对爱与被爱充满了憧憬的。后来怎么样?社会把很多人变得贪婪了、狡诈了、凶残了。多可笑,这么些年来,他把人世都玩花了,看来那个叫婉儿的女人也差不离是一路货。他们累了,想休息一小会儿,又回到了造物主的手心上徜徉了一阵,迷恋上一阵仅存的真善美。现在够了,彼此间占有了对方,柔情万种了好一会儿。下得这张寻欢作乐的床来,黄河故道的账已清了,谁该啥样还啥样。悸动已然过去,该回到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去了。

他穿上内裤,跳下床来,看到墙角放着一桶清水,便走过去提来,从桶中往一个搪瓷盆里倒些水,又拿起一个杯子舀一杯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用水漱漱口,用左手食指刷刷牙,然后一口口往窗外喷去。他回到盆前,蹲下洗脸、脖子和耳朵,把头发用水弄湿,用右手的五个指头梳了梳。他把水泼到窗外,又加了一盆水,洗了洗下身,把每条皱褶都洗到了。这番擦拭对他来说,仿佛意味着与一桩风流债的交割仪式。

对这个女人该怎么办呢?他把水往窗外泼去后默默地想着,倒是可用。直到这时,火花才照亮了他的心扉,他猛地明白了,这个国家已宣布了他的消失,而他为什么又不愿拿着一大笔外币到西洋去闯江湖。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拖着他,是一股什么力量留住了他的往外走的脚步?是京口之耻,是肖少泉和梁秋的存在,是他们的恩爱结合在他心中扎下的那一刀,是他们反手一刀给他心口添的那道疤?这个疤痕现在仍淌着血,而他已无法再在生意场上露面了。这就是说,无以进行正面较量了。

足智多谋的婉儿,倒是个理智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