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死 别

李秀成眼睁睁看着部下死在长江北岸,同一个星期,在一千六百公里外的四川省,翼王石达开向官军投降了。石达开从1857年离开南京后,便征战无休,率部跨越十五个省份,跋涉了九千六百多公里的路程,起先是想找个永久的根据地,之后则只求逃生。其间,这支忠于他的部队因疾病、死亡和逃跑而渐渐减少。6月13日,石达开身陷重围、孤立无援而又疲惫不堪,徒步走入官军统帅的大营投降,希望以一死换取对那些追随他多年的两千旧部的生路。石达开为了不让妻儿落入官军手中受辱受苦,先让五名妻妾自杀,把未成年的孩子淹死。当年曾指挥长沙保卫战,令西王丧命的骆秉章审问石达开,六周之后便将他凌迟处死。石达开的两千旧部被囚在当地一处大庙,也被屠杀殆尽。1

1863年7月,天王命李秀成重辟战场以支撑苏州防卫,此时石达开投降的消息还没传到南京。李秀成有一个月的时间判断南京的局势,他在离开前向洪秀全提出了一个他觉得唯一可行的计划:储存所有的粮食、武器、弹药和火药,好让天京真正成为一座名符其实、牢不可破的堡垒。如此可令在西线战场所向无敌的曾国藩和得意门生李鸿章动摇信心(李鸿章的军队已与洋人合作,收复了上海一带)。2据李秀成的说法,这个计划也不成,这次是因为洪秀全贪婪的亲戚,不准南京居民买谷子,如果要买,须领取买谷许可证和通行证——办理证件的钱全部落入洪秀全亲戚的口袋,就算有人办好手续,设法找到了谷子,运回南京还需根据谷子的价值纳税3

1863年10月,形势越发严峻,官军逼近天京,缴获了上百吨太平军储积的糖,俘虏了一千名太平军及其骡马4。11月,官军统帅下令在南京南面一带开挖了一条十六公里长的壕沟,从长江经城南蜿蜒向东。李秀成出苏州征战,12月初,苏州落入官军之手。官军保证赦免太平军降将和城内平民,后来又背信弃义,悉数杀尽。12月中,李秀成返回天京指挥城防,官军发动了对南京的第一次攻城,在深挖的地道里装满炸药,轰开城墙的主要建筑,但太平军还是抵挡住了试图通过破口的官军5

到了1863年12月,李秀成想尽一切可能,发现绝对保不住南京,他鼓足勇气,对仍令他敬畏的天王说:“粮道绝门,京中人心不固,老少者多,成兵无有,俱是朝官,费粮费饷者多……京城不能保守,曾帅兵困甚严,濠深垒固,内无粮草,外救不来,让城别走。”6

洪秀全给李秀成的答复虽含糊,却又充满信心:

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尔怕死,便是会死,政事不与尔干。7

李秀成虽然忠于天王,但对这类话也不由得有所怀疑。在他看来,这种话显然有扰军事统帅。洪秀全为了向天父表达崇敬,下旨放弃“太平”二字,仅用“天国”称之,其间的问题自此不断加剧。李秀成后来如此描述他的不安:

天王之事,俱是那天话责人,我等为其臣,不敢与其驳,任其称也。称天朝、天军、天民、天官、天将、天兵、御林兵者皆算其一人之兵,免我等称为我队之兵。我称为我队我兵者,其责之云:尔有奸心之意。天军、天官、天兵、天国,那有尔兵。不称天兵、天国、天官者,恐人霸占其国。8

天京以南仍有大批太平军征战,但官军慢慢渗透到军队和天王之间,截断了彼此的联系。干王洪仁玕于1864年初被派往太湖一带征集粮草,他“对各军力陈赶紧援助天京之重要”,但发现他虽有名位,却无人愿意回应。“天军为恐少了粮草,多不愿回应号召。”9到了春天,官军集结南京一带,以致洪仁玕无法回到天王身边,不得不在太湖南边距南京二百里远的湖州建立根据地10

1864年1月,李秀成在天京周边发动了另一次大胆突击,试图冲破官军对谷仓常州的包围,重续补给线11。李秀成突围未成,又订新的战略计划,命令分开作战的四路军队南进江西,夺取粮食补给。这些军队虽然牵制了部分官军,但却挡不住曾国荃所部的步步推进。该部在配有浅水铁甲汽船的洋兵支持下,逐城逐地驱赶太平军。1864年2月底,太平军有一批超过一万三千六百多公斤的粮草在天京城墙边被官军截下。接下来的三个月,有可能助太平军的那些粮库相继陷落。12

官军一一占领南京四周的制高点,李秀成等太平军将领虽然猛烈反击,还是没能收复山头。官军还在城外野地上修筑双层胸墙包围南京,两层胸墙间相距三百米。胸墙上每隔四百米到八百米便有一座碉堡,共有一百二十座,每座碉堡里驻有全副武装的官军。13人在南京,如今是插翅难飞了,只有偶尔有一些找野菜的太平军士兵在官军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形下,用绳子从城墙上吊下来弄些少得可怜的食物。有人三五成群,从城里冒险逃出,闯过无人区逃到避难所,这些避难所是曾国荃的宣传,为力图逃跑的妇孺提供保证安全的栖身之所。看守城门的太平军士兵并不阻止他们逃跑,但在放这些人出城之前还要对他们劫掠一番。14通过防线的妇女被官军安置在特殊的围栅里,据戈登的观察,这些妇女“只要村民想要,就可讨来为妻15

也没人能循水路来去,城墙和河岸之间的洼地有人巡逻守卫,而且外国领事也不准洋商以船只运送补给到天京,只有少数极鲁莽的洋人冒着被武装官军巡逻队捕获的危险,靠着偷运食物获取暴利。此时从汉口或上海往南京运输大米、食油或煤炭,跟前几年那批西洋浪人贩卖枪支弹药一样可大发横财。若是传闻某艘洋船已运粮返回,便会成为其他西洋亡命之徒的攻击目标,杀死其船员,取走银钱16

官军步步进逼城墙,许多战事也转到地下。官军挖掘一条又一条地道,而太平军则加以破坏,向官军的地道灌水或秽物,或与官军近身肉搏,官军以风箱灌入毒气,将太平军逼出。到了1864年春末,三十多条地道已开挖或近乎完工,许多地道的规模相当大,一如戈登在参观官军环形防御工事时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