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六章(第3/9页)

“是啊!”张之洞一点不觉得他有开玩笑的意味,很郑重地问孙家鼐:“钦字如何?万不可易吧!”

他已说了万不可易,孙家鼐还能说什么?点点头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传霖说:“徽号中有个钦字了。”

“这倒不要紧!”这一次世续的脑筋比鹿传霖来得清楚:

“孝圣宪皇后的尊谥中,不有两个‘圣’字吗?”

“这一说,更无疑义。”张之洞说:咱们再拟最后四个字!”

最后四字,实际上只拟两字,因为天、圣二字是现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圣”字指当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谥,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这句话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鸿称通用》的限制。

“这四个字虽是照例文章,其实大有讲究。”张之洞又发议论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圣’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关系。譬如孝静成皇后,用‘弼天抚圣’四字,就是一个好例子。”

原来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嫔,逐步晋封,成为继后,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岁的盛年,忽然暴崩,传说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于自尽。其时文宗年方十岁,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静贵妃所抚养,晋为皇贵妃,却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样,正位中宫,据说亦因宣宗痛孝全死于非命,所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遗旨封皇六子为恭亲王。文宗即位,尊皇贵妃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居寿康宫。皇贵太妃大为失望,因为她本来可望继位为皇后,只以宣宗对孝全皇后有那么一般隐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碍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该报答抚养之恩,尊之为皇太后,情理允当,而于礼亦无不合,而居然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据说文宗与比他小一岁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养母为太后,多少有些意气在内。这样到了咸丰五年,皇贵太妃身染沉疴,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见恭王自内而出,便问病势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样子是要等有了封号,才会咽气。

已经贵为皇贵太妃,再有封号,当然是尊为皇太后。文宗一时还没有工夫考虑,只“哦,哦”地应声,示意听到了。而恭王却起了误会,将未置可否的表示,错误为已经允许,他这时是“首揆”,一回到军机处,便传旨预备尊封的礼节。

及至礼部具奏,文宗大为恼怒,不过他亦很理智,知道决不能拒绝,否则在病中的皇贵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会断气。因而准奏,尊养母为“康慈皇太后”,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驾崩。

这下,文宗没有顾忌了。他自己虽仍照仪礼,持服百日,但礼部所奏康慈皇太后丧仪,则大加删减。最重要的是两点:

一是不祔庙;二是不系宣宗谥。

不祔庙是神主不入太庙。太庙是极严肃的禁地,有无这位太后的神主,谁也看不到,但不系帝谥,则天下共知,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谥末一字为“成”,所以皇太后应称“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谥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并无成字。这在明朝有此规矩,皇帝的生母为妃嫔,如果及身而见亲子即位,则母以子贵,自然被尊为皇太后,倘或死在亲子即位以前,则追尊为后,但不系帝谥,以别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却不肯担承薄情的名声,凡此减损丧仪,都托词是太后的遗命。

兄弟猜嫌的迹象,不止于此,十一天以后,文宗以“办理皇太后丧议疏略”为由,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本来亲如一母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样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变成功,穆宗即位不久,为了报答恭王的功劳,孝静太后才得祔庙系帝谥,称为“孝静成皇后”。

“孝静的尊谥,那时加了一个‘成’字以外,还改了一个字。”张之洞说:“原来是‘弼天辅圣’辅者辅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献议,要改为安抚的抚。这样一来,孝静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确为孝静所抚养,不悖事实,这个字实在改得好!由此可见,议谥的学问大得很,你们好好推敲吧!”

交代完了,与孙家鼐相偕离座,接着,世续、鹿传霖与陆润庠等人,亦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议谥是内阁的公事,但礼部尚书总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张之洞主持其事,聚讼纷纭,只拟定了两个字“兴圣”。实际还只是一个“兴”字,“天”字上面那个字,尚无着落。

※※※

好在上尊谥为时尚早,尽不妨从容商议。而有两件事,却必得早早定夺,一是登极之期,二是摄政王的礼节。

登极要选吉期,钦天监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举行登极颁诏巨典,上上大吉。”由礼部照例预备,并无困难,难的是摄政王的礼节。

清朝有过摄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时隔两百余年,犹有讳言之势。因为顺治初年关于摄政王多尔衮跋扈不臣的传说甚多,甚至还牵涉到孝庄太后。“太后下嫁”虽已证明并无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却未尽子虚,多尔衮常到“皇宫内院”,更见之于煌煌上谕,说起来总是丑闻,不提为妙。

就因为有多尔衮前车之鉴,所以议摄政王的礼节,有两个难题,一个是载沣的身分,究竟是无形中的太上皇,还是皇帝的化身?

在顺治初年,皇帝称摄政王为“皇父”,上谕之外,另有“摄政王谕”,都是无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尔衮与世祖是叔侄,载沣与“今上”却是嫡亲的父子,倘或制礼不周,载沣比多尔衮更容易成为太上皇。

因此,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一马当先,第一个上条陈,开宗明义就说,监国摄政王的礼节“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国政,自足以别嫌疑、定犹豫”。后面又解释“代朕主持国政”一语,“是监国摄政王所办之事,即皇上之事,所发之言,即皇上之言。应请自纶音外,监国摄政王别无命令逮下,内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启请。”

这个说法,变成摄政王就是皇帝,二合为一,看起来权柄极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摄政王是摄政王,一分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军机大臣,并不能任性妄为,臣下亦不得别开乱政之路。所以刘廷琛的这个看法,很快地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却颇有疑问。他说:“顺治初摄政王以信符奏请不便,收藏邸第,其时办事,盖多在府中。今按:国事朝旨,岂可于私邸行之?惟一日万几,监国摄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给、势不便,且体制不肃,非所以尊朝廷,机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冲龄典学,尤赖随时护视,以端圣蒙。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监国摄政王居处之所,俟皇上亲政时,仍出居邸第。臣尝恭考高宗纯皇帝御批通鉴,论旁支承大统者,可迎本生父母奉养宫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权住宫禁,高宗不以为嫌。祖训煌煌,正可为今日议礼之据。监国摄政王奉遗命代皇上行政,尤无所谓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