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留都党狱(第2/10页)

吃完饭,他站在楼上,嘴里咬着根牙签,看着落日余晕中的南京,一个王朝正走向败落的印象闯入他的脑中,又勾起他的抱负,这抱负已经落空,心里不禁有些伤感。

眼看他又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绝望情绪,柳敬亭来到了媚香楼,把他从自己思绪的硬壳中拖了出来。柳敬亭腋下夹着个护书,护书里有五卷本一套的《精忠说岳全传》。

喝茶之间,侯朝宗道出了对史可法的绝望情绪。柳敬亭捻着胡须笑了。他对历史有自己的看法,几十年来的说书生涯加深了他的理解力,他自负于自己是最好的历史见证人。

侯朝宗道:“先生何故笑晚生?”

“我笑你执迷不悟。笑你自以为是国家栋梁。”

“此话怎讲?”

柳敬亭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以为时局究竟如何?”

“窃以为国运未完全衰败,有重振江山的可能性。”

“哎,年少无知,年少无知。”柳敬亭拍着护书叹息道。

侯朝宗指着《精忠说岳全传》道:“先生枉抱了此书,难道南京不是先例吗?”

“此一时,彼一时矣!”

“先生越来越糊涂了。”

“哎,让我告诉你真相吧,你说我老糊涂了。偏安也不是那么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认为弘光朝中奸臣多吗?”

“马士英就是旧阉党,可比秦桧。”

“这就对了。如今这大明残局中,只有秦桧没有岳飞,连‘风波亭’的悲剧都无法重演,哪里来收复江山的实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将才不是帅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残局顷刻之间就会瓦解。”

“其实我也有这个预感,只是常言道‘乱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机有所作为。”

“是啊!乱世出英雄,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任何乱世真正的英雄并不多,而且往往多出现在强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数出在清军中,大明气数已尽。”

“依老先生之见,我辈将如何?”

“回家趁乱置一些地产,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读圣贤书,无一丝报国之心。”

“国家虚幻至极,生活才头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谏武战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来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岁杀人时都没眨过眼。”

侯朝宗默然了。柳敬亭知道他已经在沉思刚才的问题,侯朝宗的确在心里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抱负,决定为生活多作后计。这一决定最终导致了李香君的“桃花扇”悲剧。

他俩一直闲谈到深夜,而此刻走在回扬州中途的史可法却在距南京二百里之遥的一家客栈新粉的墙上题词,他以为自己是能够光复明朝江山的,他自觉地肩起了重担,很沉很沉的令人折腰的重担。他望着墨迹未干的诗行又得意地吟了一遍:

壮发流云付前尘,荷心玉剑慰平生。

烈士千里不留行,横看刀锋听雨声。

冒辟疆从凉风口回到如皋,一面令人去制几个书架,一面和董小宛将所购字画清理整齐,都编了正规的号码。

这天,董小宛见他有忧色,便关心地询问,他欲言又止。

苏元芳见了,也上来探问,冒辟疆抗不住两个如花似玉的妻妾的体贴,只好说出他想到南京去一下,也许觅到封侯的机会,董小宛大力支持,苏元芳私下为他备好了应带的行李。

临行那天,冒老爷从一只黄杨木箱中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宝剑,鲨鱼皮的剑鞘,象牙镶的剑柄,护套上镶着几颗明亮的宝珠和玛瑙。他郑重地交给冒辟疆道:“吾儿,现在正是用得着它的时候,希望它为你劈出一条光耀之路。此去勿须挂念家里,只一心一意报效国家。”

冒辟疆含泪接过宝剑,扳鞍上马,将剑背在背上,和家人一一道别,扬鞭而去。出了城很远,他才拔出剑来看,但见青锋寒光逼人,果然是柄好剑。他挥剑劈断手指粗的一棵柳树,心中豪情高涨。

这柄剑最初给他贯注了无比的自信心,他的气质和身影更显风姿绰约。在去南京的路上,有许多负剑而行的人,他们向他打着招呼,他都不屑一顾。但是,这剑却随着路程的延伸,给他造成了一种麻烦:由于不习惯背剑,他不得不常常用手去扶因马的跑动造成的剑的移动,这样的动作做得太多,使他疲惫,当他远远看见南京城时,已经腰酸背痛。这柄剑令他沮丧。

就在冒辟疆日夜奔驰在通往南京的路上,怀着让复社精神发扬光大的梦想时,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他始料不及的大事,复社成员一夜之间都成为锦衣卫士追捕的对象。

史可法一离开南京,马士英便独揽了军权,且受福王之旨总领朝政。为了加固自己的力量,在朝中大量起用心腹,排斥异己。他任命张捿为吏部尚书,杨维垣为左副都御史,张慎言为右都御史,李沽已为太常少卿。这四人中的的张捿和杨维垣是阮大铖的门生。阮大铖趁机大肆行贿,欲求官复原职。

这天,时逢马士英生日。阮大铖认定这个天赐良机,将自己收藏的一幅唐朝真迹《捣练图》割爱敬给马士英。马士英大喜,当即展开画轴欣赏。阮大铖在旁边,默默揣度他的心意,见时机成熟,便满脸堆笑地献上一张十万两的银票。马士英知他心意,对他道:“你的事明日就见分晓。”

果然,第二天安远侯柳祚晶、司礼监李承芳入朝奏请重用阮大铖。高弘图出列奏道:“天启年间,崔魏乱政,人知有崔魏,不知有朝廷;人知富贵功名,不知民教气节,先帝初政,有钦定逆书一案,阮大铖亦名其列,用之有所不当,还请公议再定。”马士英愤然道:“阮大铖才可大用。今乃用人之际,陛下当唯才是用,不拘以往,且阮大铖向与东林党有冲突,如果公议,满朝大半东林党人,他必不得用。若此,则误了国家中兴。望陛下三思。”刘宗周跨步出班奏道:“陛下若用逆党,实不足取。臣决不与之同朝,还能有面去见先帝。”

福王不敢违拗马士英的用意,只好抚慰刘宗周和高弘图,最终启用了阮大铖。退朝后,高弘图、刘宗周、姜日广三人自知不是马士英对手,为了明哲保身,一起辞官归去。这三位阁部一走,马士英和阮大铖在朝中就无人敢反对了。

不久,阮大铖升任兵部侍郎,大权在握。便向福王大献美女歌妓,深得福王重用。他不久又记起复社的仇来。眼见复社的主要人物都在南京,便奏准复社有造反之意,福王大怒,下令捕捉复社之人,锦衣卫倾巢而动,查封了复社的聚合处。复社中人人如惊弓之鸟,各自逃命。陈定生、吴次尾、顾子方、周仲驭、雷演祚统统被捕入狱。由于杨龙友的帮助,方密之、郑超宗、黄太冲三人化装逃走。侯朝宗则从媚香楼后的小门跳进秦淮河中一只货船,钻入一只箩筐才逃脱追捕出了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