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留都党狱(第3/10页)

这是盛夏,媚香楼透出一股萧索、衰败的反常迹象。冒辟疆一边敲门一边感觉到令人不安的气氛,仿佛一切正在变坏。

给他开门的李贞丽,看见冒辟疆,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说:“快,快进来。”他立刻知道发生了非常重大的变故,因为一只手提着剑,只得单手去牵马,马儿有些犹豫,所以在门前耽误了一下。李贞丽立刻看见一位门对面卖臭豆腐的小贩正慌张离去,她想:肯定是锦衣卫的暗探跑去报信去了。

冒辟疆刚把马拴好,李贞丽和李香君也不多说话,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就往后门走,脸色焦急惶恐。他问:“出了什么事?”

李香君道:“你快点走,离开南京再打听。”一边说一边叫丫环将他的宝剑拿去藏好,刚好管家走来,他接过了宝剑。

说话间,已到了后门。李香君开了门,娘儿俩便把冒辟疆朝门外推,边推边说:“快点离开南京,越快越好。”

冒辟疆还想问清楚,忽听门外一声大喝:“走!往哪里走!”

门外一条汉子横着一条扁担,李贞丽认得是那个卖臭豆腐的陌生小贩。

冒辟疆情急之下,转身就跑,李贞丽和李香君将两扇门猛然关上,用身体抵住大门,朝他喊道:“冒公子,快跑,快跑。”

门外的汉子本是锦衣卫中的高手,娘儿俩怎能挡得住。只几脚,便踢破了两扇门,将两个女人撞倒在地,那汉子进来,朝冒辟疆的背影叫道:“逆贼,赶快就擒。”

情急之下,管家拔剑在手便去阻拦那汉子,两人交手只几招,管家便被打翻在地,宝剑也被夺走。他见冒辟疆还在慌慌张张地开大门,谁知越急越开不开。管家忍痛奋力一跃,紧紧抱住汉子的腿,那汉子踢了几下,没踢开,挥剑只一下便将他的两只手斩断,一只断手吊在汉子的裤子上没有落下。

这时冒辟疆已打开门,跑上了大街。汉子紧追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飞奔。街上有很多人,见此情景纷纷躲闪,特别是看见小贩模样的汉子裤子上有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在飘来荡去,都吓得张大了嘴。妇女们尖叫着转过身去,将儿童紧紧藏在自己的怀中。

冒辟疆急中生智,气喘嘘嘘地边跑边喊叫:“杀人了,抢钱了。”

这段时间的南京云集着许多欲求保家复国的带刀侠客。

冒辟疆的叫喊声使三个路过的侠客热血直冲脑门,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何况是这显赫的新的都城。三个侠客挺身而出,挡住那小贩,几样兵器便叮叮当当劈杀起来。眼看冒辟疆将要在前面街角消失,小贩一急,朝后跳开几步,一把抓破粗布上衣,露出其中的绣袍,大声叫道:“快闪开,老子是锦衣卫!”三个侠客吓得转身就朝小巷中跑,心里骂自己瞎了眼,那锦衣卫也不去追他们,径直去追冒辟疆。追到街角,却再也看不见逃犯的影子。街上只有一乘挺有气势的花轿,轿旁走着十几个家奴。那锦衣卫在街角东张西望,舍不得失去这个立功的机会,刚好那边又走来三个锦衣卫,便叫拢来,一起朝前追去想检查花轿,但看那气派乃大富人家的女眷。所以没敢造次。

那花轿里的确有一位美貌的富家女人,冒辟疆也坐在她的身边。这是何故?

冒辟疆转过街角,慌乱之间差点和一群人簇拥着正要上轿的女人撞在一起,他猛然站定,刚好和那女人面对面。女人惊喜道:“冒公子,怎么是你?”

原来她就是北京范丞相府中的阿飘。范丞相死后,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马士英看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复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兴党狱捕杀复社之人,见他如此慌张,便知必有人追赶,当即便把他拉上了轿。命轿夫抬着往城外走。

在轿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发生的党狱之变,才明白李香君为何那般惶恐。不觉有些后怕,脑门上迸出了汗珠,好险!幸亏碰上了阿飘。他从轿窗中看见四个锦衣卫朝前追了过去,心里庆幸极了。

在轿中,阿飘告诉了别后的经历和遭遇,还暗暗表达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简单地叙述了别后的一些经历。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他看见锦衣卫站在城门边,正盯着轿子看,脸上有些疑惑,好像轿子有漏洞似的。

那轿子确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发现了:轿子的挡风帘太高,从外的确可以瞧见轿中人的鞋子。那个锦衣卫本是极老练的捕快,他们职业的眼光立刻便发现花轿的垂帘中,不仅有一双女人的绣脚,还有一只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见轿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来,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轿中。四个锦衣卫在没弄清是哪家的花轿前未敢造次,而让轿子眼睁睁出了城门,他们拉住最后一个家丁,给他一两碎银子,问道:“这是哪个官人的家眷。”家丁道:“当朝马尚书爷家的。”四个锦衣卫吓得吐吐舌头,庆幸没有胡来,否则少奶奶发起威来,不仅抓不得人,而且连命也可能丢掉。

当下只远远地跟出城门,其中两个抄一条近路,跑到前面去拦截。

阿飘将冒公子送出城门很远,才让他下轿。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从原路返回。跟在后边的两个锦衣卫躲在草丛中,她没看见。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两个锦衣卫拦住道路。

他认得是城门边那四个锦衣卫中的两个。心知不好,正欲转身,后面两个锦衣卫已按住他的双肩,将他掀翻在地,掏出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那小贩打扮的汉子,狠踢他两脚骂道:“妈的,老子看你跑!跑!”随后将手中那只血淋淋的断手打在他的脸上,冒辟疆痛苦地闭上眼睛。

且说阿飘刚进城门洞便觉得尿急,实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轿,上了一次茅坑。那城墙边的人家,哪里见过贵妇人到此,慌忙将茅坑冲一遍,这一耽搁,当阿飘出来上轿时,刚好看见四个锦衣卫押着冒辟疆走回来。她脑中一阵轰鸣,此刻要救却没奈何。只得叫一个家丁远远跟去,看看下在哪个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无边。冒辟疆不能适应。他垂头丧气蹲在牢门边。天快黑了,竖着铁栅的细小窗户像夜色中的一滩水,显得亮晶晶的,他贪心地眷恋着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世上如果有绝境的话,这里就是绝境。牢里死一般寂静,他像一个走到世界尽头的人。

视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见自己的旁边有一堆稻草,便站起来,脚麻木得不再是脚,仿佛是什么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铺平,躺下歇一会。

他刚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动,钻出一个人来。那人冷酷地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