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卫霍如何败匈奴

要问西汉历史上哪一场战争在今天的知名度最高,恐怕当属公元前133年开始的西汉王朝反击匈奴的战争。从马邑山诱敌战的失败,再到收河套、平河西、战漠北、通西域,匈奴越战越弱,汉军越战越强,最终一雪白登之耻,打出了大汉民族的辉煌武功,使华夏文明第一次跨过长城的界限,从此远播四方。影响世界的“汉文化圈”,中华民族“天朝上国”的地位,皆是自此开始。其卧薪尝胆之艰辛,浴血奋战之曲折动荡,结局之荡气回肠,令无数后人今天依旧津津乐道。诸多将星的名号,今日依然流光溢彩。

“知名度”高,话题当然也就多,比如西汉的抗匈名将问题,自古以来“武无第二”,关于谁的战功最辉煌,能力最强,千载之下一直众说纷纭。说到诸位名将的“知名度”,恐怕最高的不是屡立战功的卫青、霍去病,相反却是一生难封侯的老将李广。李广在世的时候,绰号就叫飞将军,是匈奴人敬畏的战神。其过世之后,司马迁写《史记》时,以极其动容的笔触描写其扼腕的命运,千载之下一直引人同情,甚至唐朝大诗人王维也挥毫写下“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难封缘数奇”的感叹。一直到今天,关于李广是不是西汉抗匈第一名将的说法,一直是互联网上讨论的话题。相当多的观点认为,在当时西汉诸将中,卫青不过是沾了他是汉武帝小舅子的光,霍去病也只是沾了他是卫青外甥的光,至于军事才能,二人不过是中上之资,所谓战功,更多的是运气,真正最强悍的将领,唯属李广。

而真正审视西汉反击匈奴的全过程,我们却不得不得出结论:世人的同情固然值得尊重,但真正的战争,结局却是冷冰冰的。在当时汉匈双方军事条件下,有能力打胜仗的将领很多,但真正有能力领导汉军扭转战局,完成反击匈奴大业的人,却只有卫青、霍去病舅甥,在那一代的军将中,他们的身份无与伦比,作用更无可替代。在这一条上,司马迁个人的感情色彩,王维的悲伤感叹,虽可引起共鸣,但在军事上是不靠谱的。

且去看看,西汉打匈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要了解卫青、霍去病舅甥的重要性,首先需要正视一个问题,在汉武帝发动对匈奴反击之前,汉朝为什么打不过匈奴?

西汉打不过匈奴的原因,前面的章节说了很多,但关键一点,这是两种经济形态的战争,即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战争。以“生产力论”的观点看,农耕民族是先进的,游牧民族是落后的,但在冷兵器时代的军事素质上,游牧民族,却远远比农耕民族先进。因为对于农耕民族来说,战争是副业,是自卫的手段,而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战争是主业,是生存的手段。对于匈奴民族来讲,对汉帝国的战争,本身就是一种生存。

汉匈之间在西汉立国早期选择和亲,并不仅仅因为匈奴单于贪图汉朝的财物,也不是靠了冒顿单于老婆的忽悠。白登山一战给匈奴方面的最大启示就是:匈奴在野战里对汉朝具有机动性的优势,但是在攻坚战中却是绝对的劣势,这时期的匈奴,重创汉王朝军队容易,占领汉地却不可能。因此采取持续的骚扰政策,最大限度地攫取利益,才是匈奴对汉政策的上策。而对于汉帝国来说,汉朝的步兵与战车,在野战中对付匈奴人的机动骑兵是无能为力的,打打不过,追追不上。唯一能做的,只有据城防御,但是千里边境,匈奴骑兵来去如风,汉朝防守顾此失彼,根本就是疲于奔命。所以忍下一口气,换取一个暂时的和平环境,也就是仅有的选择。“和亲”政策的提出和延续,正是汉匈两民族彼此强弱点相抵消的结果。因此,在西汉立国的早期,汉匈双方虽然经常发生摩擦,却依然能够维护表面的和平,表面的和平下,是实力均衡的天平。

所以对于即位的汉武帝来说,选择反击匈奴是一种必然。此时汉王朝经过几十年休养生息,实力已经日益强大,情感上自然不能再接受这种屈辱地位。更重要的原因是,匈奴的存在,已经成为汉帝国发展的一大瓶颈。仅仅靠送女人与钱粮换取的和平,基础注定是脆弱的。长此以往,只能是养肥了敌人,最终换来自己的灭顶之灾。而汉帝国边境的边患,也随着“和亲”的延续,有愈演愈烈之势。匈奴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边境的消极防守如果继续,也只能是更加被动挨打,军事上日益被动,且整个民族会随着求和政策的延续,斗志日益消弭,苟且偷安,最终落得忘战必亡的结局。反击匈奴,会把帝国拖入长期的战争,造成人员经济的巨大损失,但是苟且偷安的下场,相信后人从南北宋的命运上,也早已看到。

于是到了汉武帝刘彻即位之时,不管即位的是谁,反击匈奴已成为任何一个帝王在这时期都必须做出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以汉武帝时期积累下的充足物质力量,强大的军队,发动反击匈奴的战争,已经水到渠成。

但要反击,就要打破这个双方实力的平衡,关键一点是,军队要打赢,就必须要打破双方军力优劣上的先天差距——骑兵。没有高机动,具有卓越远程奔袭能力的骑兵部队,不能在大规模的野战里重创匈奴人,这场全面战争,只能以汉朝不断遭到惨败而告结束。

汉武帝起初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利用马邑设伏来解决匈奴人,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对于汉朝骑兵的真正野战能力,当时大多数的政治家乃至军人都没有信心。可是马邑伏击战注定是失败的,情报泄露是一个意外,可几十万人的军事行动,本身就很难保守秘密。而马邑伏击战的发生,导致汉匈双方从此真正地撕破了脸。此战之后,逃过一劫的匈奴军臣单于,随即发动了对汉朝边境大规模的报复行动,从汉朝东边的上谷、渔阳、右北平,到西部的渔阳、雁门、河西,皆是战火连天。与文景时代不同的是,这时期的匈奴人,采取的是大规模屠杀和劫掠的政策,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对汉朝边民展开残酷地报复,企图以此来震慑汉朝,逼迫汉朝重新恢复和亲政策。但匈奴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汉武帝反击匈奴的决心已下,而匈奴人随后的报复,让汉朝军民几十年和亲屈辱累积下的愤怒,终于如火山一样喷发了。

在汉武帝反击匈奴的早期,汉军的表现只有一个字——惨。

惨是有原因的,多年以来,汉朝采取的是依托长城进行防御,敌人到来进行抵抗,敌人退却后也不敢深入追击的作战方略。毕竟草原地形复杂,汉军不具备大规模奔袭能力,所以匈奴人也就认准了这一点,利用匈奴骑兵机动性强的特点打游击战。汉朝的边境坚城虽然能够对匈奴人造成杀伤,但是在局部战争中,匈奴人往往能够通过机动性集中优势兵力,攻破汉朝防线的弱点。这时期对匈奴人战绩最好的,是“飞将军”李广,从文景时代对匈奴小规模战争里成长起来的他,手里有一支足够与匈奴骑兵抗衡的骑兵部队,可以通过以机动对机动的方法,击退匈奴的入侵。其他几位就比较惨了,比如在平定七国之乱中立下战功的韩安国,奉命驻守河北地区,被匈奴人攻破渔阳,仅依托右北平苦苦支撑。从公元前134年马邑诱敌战失败,到公元前129年,这6年时间,是汉匈战争里汉朝最惨的6年。匈奴几十万骑兵部队在汉朝边境声东击西,纵横驰骋,焚毁杀掠城池无数,掳掠人口数万,汉朝北方边境的生产遭到极大破坏,汉军伤亡也极其惨重。仅以军事主官论,辽西一地两任太守相继阵亡,雁门两任太守殉国,主将伤亡如此,军队伤亡更不必说。这5年的固定剧本,就是匈奴人袭扰、破城,汉军赶来迎战,匈奴人跑,汉军撤回,匈奴人又杀过来。偌大的汉帝国,在几千里漫长的北部边境上,被匈奴人牵着鼻子走,打得气喘吁吁,败绩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