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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马斯基林和诺斯坐在谢菲尔德饭店拥挤的露台上享用下午茶。这时,一位商人模样的埃及男子怯生生地朝他们走来。这个人身穿剪裁合身的热带服装,手中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看起来显然属于上层阶级。诺斯猜想,此人极可能是个贸易商。

“很抱歉打扰你们,”他以不甚流利的英语说,“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魔术师马斯基林吗?”

马斯基林承认自己是魔术师。“这位是我的好友,诺斯中尉。”

男人很有礼貌地对诺斯点点头,然后询问是否可以耽误他们一点点时间。他们大方地请他坐下,但他一入座,便低头沉默不语。诺斯看向马斯基林,耸耸肩,然后凑近这个男人:“你有什么事想找我们吗?”

这名埃及男子仍低头看着膝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才来找你们的,而是为了我儿子。他现在病得很重。”

马斯基林看向桌上的冷饮,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知道这个男人的来意。

“很遗憾。”诺斯同情地说。

“我是个有钱人,”这名埃及人继续说,“我有很多产业,也有很多牲口。”他总算抬起头,干燥的浅棕色脸上已挂上两行清泪。“可是,如果我失去儿子,就一贫如洗。”

“这当然。”诺斯说,忍不住移开目光。目睹别人的痛苦让他十分难堪。

埃及男子看向马斯基林:“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你能来我家一趟,让我的儿子好起来。”

马斯基林同样无法承受这个男人的目光。“很抱歉,”他委婉地说,“但我无法——”

“我听过你那些伟大魔术的事,我很多朋友都提过发生在你们营地围墙后的奇迹。”

“你误会了……如果我有办法,一定会帮你,可是——”

“我会付你很多钱,用英镑支付。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男人哀求着,声音越来越大,“跟我来吧。他可是我儿子啊,你知道吗,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马斯基林觉得呼吸困难。“实在很对不起,但我真的帮不上忙。我的魔术没那么伟大。”

诺斯也试图打圆场:“你带他去看过英国医生吗?”

男人不理会诺斯。“医生根本没用。你一定要跟我来,求求你,他现在真的很痛苦。我相信我听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它们一定是真的。”他哀求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恳切,引来其他顾客的目光。餐厅经理和一名戴着土耳其帽的侍者走过来请他离开。但他不理会他们,只继续恳求马斯基林。

诺斯站起来抓住马斯基林的手。“我们走吧。”他果决地说。

马斯基林只觉得举步维艰。“真的很抱歉。”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被诺斯拉走了。那个人跟着他们走出饭店,哀求马斯基林再考虑一下,并表示钱不是问题。最后当他们钻进一辆出租车,让他最后的希望破灭时,他竟然当街痛哭起来。

“真悲哀,”隔了好一会儿,诺斯才说,“这些可怜的人竟然真的相信你的魔术。你知道吗,如果战争结束后你留在这里,一定可以赚一大笔钱。”

埃及男人的哀求声仍在马斯基林的脑海中盘旋,凄惨的哭声盖过诺斯的说话声。他想叫出租车马上调头,回到刚才那里,把手搭在那个男人肩上,温言说服他相信其实他马斯基林只是一个骗子。但他也知道,这都是白费功夫。那人的哀求基于数千年的历史。他抛开理性,完全相信魔法的力量,这让马斯基林顿时觉得十分沮丧。

“骗子的生意还真是有赚头,”诺斯继续说,但已发觉自己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在这种地方,任何一位高明的魔术师都能开一座小神坛,随随便便就可攒下一大笔钱,根本用不了多少支出。”他略一停顿,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上帝啊,但愿希尔那家伙可别有这种想法。”

整个尼罗河盆地已广为流传:英军中有位擅使魔法的人能治好最棘手的疾病,矫正最怪异的畸形。马斯基林在魔术山谷内酝酿出的种种奇迹,和上次在开罗剧院的表演,都已在埃及人口耳相传下成为传奇。每天一大早,总有一群埃及人聚集在魔术山谷的营区大门前,一心想被里面的奇人触碰。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游牧民族,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有因战争或天灾而受害的埃及人,而且总有很多很多儿童。他们尖声嘶喊,哀求每个进入营区的人替他们把写有姓名、地址和所患疾病的纸条带进去交给奇人。门口的宪兵往往会尽可能友善地把他们赶离大门,推到道路两边,而他们便索性在那儿待上一整天。许多人甚至搭起帐篷,决心一直等到奇人出来拯救他们。他们相信,漫长的等待只是奇人对他们诚意的测试,他们绝不轻言放弃。

马斯基林明白,试图说服这些死心塌地的民众接受他的魔术不具他们想象中的魔力这一事实,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好从此利用山谷北边的一扇小门偷偷出入。英国医疗团每星期总会过来一两次,为营区外的民众提供医疗服务,但这些迷信的人多半拒绝他们的好意。比起医学,他们更愿意相信魔法。

诺斯大骂这简直是闹剧一场。

这时,英国第八集团军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备战,各部门都努力投入自己负责的工作,积极训练,准备奥金莱克将军即将发动的十字军行动。魔术山谷中,在魔术帮成员的督导下,工厂不停制造战车伪装罩、假人模型军团和迷幻灯装置等各式伪装物品。

八月,马斯基林便开始为克拉克将军的A部队进行道具设计。一天早上,克拉克请他到位于妓院楼下的该部队办公室,告诉他上次的巧克力糖果事件已告破。克拉克的手下从土耳其安卡拉的一张报纸开始,循线追查至开罗的一家色情咖啡厅,查出一个在里面工作的年轻舞女与一名英军人事部门的下级军官来往密切,并想尽办法从他身上探听各种看似不太重要的信息。这名军官已被降级,送回英国等待进一步惩处;那个舞女则因间谍罪遭枪决,她所属的间谍组织也已被完全摧毁。

将军冷冷地叙述事情经过时,马斯基林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名妙龄女郎被蒙住双眼、绑上行刑柱的画面。

“我知道这很残忍,”克拉克承认,“但却是必要的。”

这句话道出了马斯基林的心声。

将军讲完这起间谍案的始末,把卷宗一掩,随手扔至一叠标有“待整理”的公文堆上,然后再次邀请这位魔术师加入他的团队。“我知道这会占去你一些时间,但我们真的很需要你。”他解释道,许多部队都要求A部队去给士兵或飞行员上关于越狱和逃脱的课程。“我知道我们的教材还不是很完善,但这种课程很有必要。我们的人被俘后很少逃得回来,这便是我们想试着改变的。我想,凭你的本事和经验,一定可以让课程变得更实用精彩。一星期只要一个晚上,就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