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三元里:爱国主义的政治 (1839—1841)(第4/17页)

在香山县,李作元与知县恢复了保甲[38]登记,并且组织了团练。[39]

南海县,一个名叫周端佩的举人把几个有城墙的村子联合成一个军事同盟,并在大榄设立司令部。[40]

在南海县,又有陈观光——来自魁岗的教谕、举人,“招募勇士”,“部伍成军”[41]。

当时,分散的海盗都聚集在一个领导——声名狼藉的张保的旗帜下。这一较大的团伙现在虽有力量围攻三角洲的城市,但张保倾向于避开有强大防卫力量的香山、南海县,专注于那些军力差的县。1809年夏天,海盗们多次袭击了顺德、番禺的沿河富庶地区。但是,当地的农民自己武装起来,终于把张保赶下了海。过了一个月,海盗再次出现在人口较少的远在南岸下边的新宁县。从9月10日到10月8日,他们蹂躏这一地区——烧杀抢掠。然后,他们逆水而上至虎门以西,张带着三百条船侵掠顺德和番禺,后被乡勇赶走。

这是1809年最后的大规模袭击。海盗从未被扑灭。但是,在鸦片战争前30年把海盗有效地从内河驱赶出去的经验,对现在的团练却极为有益。从那以后,团练及雇佣兵就经常分散在广东各地,一旦地方形势吃紧,他们随时应召。不过,直到鸦片战争爆发,从未再发生过像1809年那样协调、那样充分的军事行动。

1838年,内阁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禁止鸦片贸易。广州遵照命令,逮捕了许多当地的购买者。但是,这只是使鸦片的分配系统转入另一种渠道。代替公开进口鸦片的是,买者或是在他们的船上雇佣并武装地方上的流氓,或是贿赂官方的巡逻船。[42]有一次省里的官员发现水师已经腐化,就革退了负责水上巡逻的低级军官,将这些船只直接置于地方文官的控制之下。当这种方法不能奏效时,林则徐和关天培甚至雇佣侦探,把他们秘密地安插在水手中间。但是,贿赂太普遍了。每一个人都是可贿赂的,水师还是毫无希望。水手们已经习惯于受贿渎职,以至于在鸦片战争爆发时竟拒绝作战。在穿鼻之战中,水师长官不得不典卖了他的衣服,答应每一个去打仗的人给两块钱赏金。[43]

既然对官军还要发额外的钱,那么何必不招募雇佣兵呢?毕竟,广州周围的水上群集着许多疍户——船民的船。当然,他们是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阶级,不得参加科举,不过,他们却是了不起的水手。当地人说他们是“陆上的歹徒,水中的真龙”[44]。于是, 1804年3月12日,林则徐上奏皇帝:

惟有以奸治奸[45],以毒攻毒。即与提臣关于培密商,取平时所装大小火船,即雇渔疍各户,教以如何驾驶,如何点放。每船领以一、二兵弁,余皆雇佣此等民人以为水勇。[46]

林很快就招集了5千多名这样的“水勇”,每人每月6元钱,另外还发给6元安家费。这笔钱由公行[47]、当地的盐商和福潮的沙船商提供。如果我们对官方夸耀的这些疍户的作用相信其中1/10的话,那么,他们以后的战绩也确实值得称颂了。[48]

这样的政策显然有些冒险。它意味着武装成千上万的可能的捣乱者和造反者。但是这样做却很有效。而且,如北京所关心的,也很便宜。对于紧迫的军费不足的困难,唯一的可行办法就是要各省自行筹集防卫费用。这在18世纪末镇压白莲教叛乱时已有许多先例。何况,这也正合道光皇帝的贪心。于是,1840年6月,在舟山群岛被英国人占领之后,皇帝下令地方自筹经费举办团练以保各沿海省份。[49]但这样作,却反过来使中央军费越来越困难。随着专制权力的延伸,地方经费只供地方之用,使得调一省的官军去另一省也困难起来。例如,林则徐要从江苏省调来军队,应该供应南下途中士兵的粮站却或者是空空如也,或者是被那些心怀不满的本地人把守着。在这种情况下,林和他的继任者只能转而征集广东本地人,以代替和加强正规军。[50]

但是,团练政策的意义尚不止此。林则徐本人对这种团练就很热情。1837年,他在湖广总督任上就发现乡勇对付蓝正樽叛乱非常得力。而且,作为一个儒家学者,他深信“百姓之义”,这就是组织乡勇的理论根据。林一次又一次地威胁英国人,他将使用这一最后的武器。1839年6月之后,当英国人在九龙司靠岸时,林警告义律,英国商船必须立即到广州登记,或者返回英国;否则,沿海人民必将愤而奋起,将蛮夷一扫而光。[51]这些威胁不仅仅是策略或辞令上的,它们是种真正的神秘信仰的一部分。在林及其以后的一些清朝官员看来,在儒学家的历史上,“民”是无可估量的。“民”能拯救或毁灭、恢复或推翻一切。一旦被合乎道德地动员起来,“民”就是不可战胜的。即使失败接着失败,这种信念并不会减弱。

这种神秘信念主要来自于儒家的“民本”观念,但并不完全这样。“复仇神”号无所不往、难以抵御的威力,英国军队难以理解地轻易地侵占他们的阵地,使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中产生了军事上无能的破灭感。这使他们转向他们的文明所能有的任何技能以防卫敌人,甚至不惜利用异端和邪教。

任何人只要读过中国的武侠小说,就会熟悉传奇故事中的拳师、剑客,他们只要轻弹手指,就可以推倒一堵墙,他们可以随意凌空飘行。这些故事是历代有文化的中国人的幻想的一部分,非理性,大众化,迷信甚至幼稚。一个学者,不论其老师多么严格,总是知道这一传统的。事实上,在正统的或异端的学说中,都有幻想和主旋律,二者间的差别并非如皇帝圣旨中所说的那么大。比如说,二者都强调灵魂及完美的自制之重要性。人们塑造的侠客一定是道德极高尚的、言行一致的人物。那些武艺高超但德行有亏的侠客必定败给内心纯洁的对手。更有进者,不论是异端还是儒家传统(尤其是公羊学派)[52]都认为,学问就是精通一系列的道理。这些道理有不同层次的意义。所以,学者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认为,只要根据更深一层的意义,就能发现另一种奥秘。如同打太极拳者打了几年之后,才直觉地了解他的运动的意义一样,一个文人只有熟记所有的经典,才能掌握它们的意义。这种关于技能、学识的奇特观点,就是传统思想的一般特征。最低限度,它确实允许一个文人也可以有秘密会社拳师的某些情操。哲学化的道家鼓励这一点。宋龙渊关于《道德经》的注释——公羊学派所喜爱的版本——充满了关于灵魂的喻示、学问的奥秘以及对于宇宙各种力量的控制。[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