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大门口的陌生人:抵抗的政治 (1842—1849)(第4/15页)

耆英不久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为时已晚。他已经被夹在两块磨石之中,这就是英国人的要求和反对洋人的运动。

广州的绅士们一得知《南京条约》签订,就开始了抗议活动。告示一张接一张,流言一起接一起[60],公众都警惕起来。1842年 12月2日,召开了一个公众大会以澄清问题。一些绅士打算宣读一项声明,要求保持冷静和节制,另一些人就大声争吵,会议在一片混乱中解散。使事情更复杂的是:几名洋人妇女不合时宜地访问商馆地区,似乎证实了英国人打算立即进城的新的谣传。两广总督、广东巡抚最后只好合力禁止张贴告示、举行集会和公开谴责官方的政策。

紧接着,1842年12月7日,整个事件严重激化。一名在商馆附近漫游的印度炮手,同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发生争吵,并刺死了他。愤怒的群众迅速集合起来,攻击并烧毁了一些商馆。第二天,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在还冒烟的废墟中抢夺物品。只是到了这时,当局才派了200名士兵驱散人群。不过耆英迅速地道歉,赔偿了很大一笔款子,并将10名为首闹事者斩首。[61]他的坚决措施似乎获得完全成功。公开的骚乱突然平息了,事态表面上又回复了正常。

七个月后,1843年7月,耆英信心十足地宣布广州将迅速向外国人开放。出乎他意料,这一决定遇到了同样的一连串的请愿、贴告示、举行集会等活动。这次,耆英只好告诉英国公使璞鼎查,现在不行了,百姓情绪过于激烈,只有等待公众的感情有所改变再说。璞鼎查由于对上次印度炮手愚蠢的暴行仍感到有点不安,就默认了耆英的意见。[62]

这以后有3年的安静时期。璞鼎查同耆英的关系发展得很好,没有必要挑起一项似乎不重要的事件;阿伯丁爵士不愿冒险;英国商会忙着计算利润,不想扰乱兴盛起来的广州贸易。当然,仍存在着小的冲突,但是彼此的良好愿望使和解成为可能。[63]

但是,1844年璞鼎查从公使的职位上退休。他的继任者是一位中国问题老手,约翰·弗朗西斯·德庇时爵士[64],他确认,英国在三元里没能征服暴民是鸦片战争中最大的错误之一。[65]在做了一年公使之后,他更加确信,进城的问题是中国人最敏感的问题。1845年3月22日,德庇时对耆英说,中国政府搪塞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南京条约》的条款必须执行。耆英像以往一样回答他,群众的反对情绪太强烈,如果英国人进城,他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德庇时受制于阿伯丁的告诫,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几年中反对洋人的事件不断增多。但是,即使英国人不能正式进城,他们至少也可以要求中国对在乡间走动的英国人给予保护。在那些反洋人情绪特别激烈的小村子中,经过那里的英国人曾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辱骂、抢劫和被投以石子。

这以后,进行了六个月领事级的松散的会谈。詹姆士·马额峨领事于1845年6月首次同广州知府以及南海、番禺知县会见。中国方面坚持只有商馆周围地区是安全的散步场所。他们为他们的坚决看法辩护的理由很简单,条约补充条款中文本第六条规定,英国居民不能进入由中国地方官和英国领事“各就地方民情”[66]共同划定的通商口岸周围地面范围以外的地区。这一新的僵局持续了三个月,终于由于马额峨的软硬兼施,才使得两位知县同意在城外张贴官方告示,向百姓说明,外国商人已在广州经商二百年,给这一地区带来了很大好处;皇上决定和平相处,因为华夷共为一家;还有,像中国人一样,外国商人也喜欢活动,百姓不得妨碍他们的无害的旅行。[67]这些儒家说教丝毫也不能改变百姓的敌对情绪。而且,县官们只在很不显眼的地方贴了十张这样的告示。[68]马额峨对他们的不合作态度很生气,继续进行抗辩;南海县令只好坦白承认,官员们不敢表现得过分偏向洋人,那样会“惹起民愤”。他告诉马额峨,只有朝廷的谕旨才能改变民众这样一致的敌意,而这样的谕旨要三个月才能拿到。[69]马额峨弱于打出手中最后一张牌,他警告他的对手,如果进城问题再次拖延下去,英国就不把舟山还给中国。[70]

耆英知道,收回舟山将是他和穆彰阿“抚夷”外交政策的巨大胜利,所以他一直盼着1月22日付清分期赔款的最后一部分。可是现在,马额峨得到德庇时的赞同,警告说仅付清赔款还不够,中国必须在进城问题上表现出诚意。[71]耆英决定再试一次。1846年1月13日,又发布了一项官方通告,宣布外国人将进入广州城。绅士们对这一政策的反对几乎变成暴动。威胁必须停止。

这是一次摊牌。农村的绅士们已警告耆英,“吾乡之民能为国家效力,不愿从抚也”[72]。耆英则以余保纯在三元里使用过的办法对付他们,恐吓绅士,要他们控制农民,平息反抗。1841年时,绅士们曾惊慌过,但这次他们却应战了。1月14日,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告示,宣称只要洋人进城一步,立即格杀勿论;如果行商企图保护洋人,将遭到同样下场。广州的高级官员们不仅软弱,而且也缺乏判断力。

殊不知英夷生长在化外之地,邪恶之乡,兽面狼心,面目似虎,狡诈如狐。彼等所以不敢贪求广东全省,仅仅在于彼等不得进入广州城,未能探听国家之虚实。[73]

与此同时,耆英秘密派遣广州知府刘浔同英国人商谈进城之事。不知什么原因,这件事泄露了出去,正如流言所传,知府确实已经决定了英夷士兵进城的日期。1月15日,刘浔从会谈地点返回。在回城的路上,一个粗野的苦力坐在路中间,有意挡住官方一行人的去路。刘命令卫兵揪住苦力的头发加以殴打。几千名围观的市民抱不平说,“官方清道以迎洋鬼,其以吾民为鱼肉也。”惊慌的刘命令随从把苦力带回衙门。刘的一行人离开了,但民众尾随着。退却变成了一场骚乱。当刘回到衙门时,民众把卫兵推到一边,跟着他涌进衙门。一些人甚至闯进他的住所,烧掉他的官服,并喊道:“彼将事夷,不复为大清官矣。”另外一些人追赶知府直到后花园。刘从后花园的旁门逃到巡抚的住所。[74]

这是一次真正的市民暴动。19世纪40年代的英国蓝皮书中关于这些平民百姓暴动的记载到处可见。骚乱使他们激动,他们又激起骚乱。街头上平静的人群随时都会变成一群高声喊叫、使外国商人和地方官吏感到害怕的暴民。欧洲中南部一些工业化之前的城市也曾有过这样的暴民,在那里,城市本身没有或几乎没有工业,平民生活在住宅区、教堂或上流社会之外。这一点使罗马、那不勒斯、巴勒摩或伊斯坦布尔等城市同伦敦和法莱明的城市有明显的区别。在后者,同业公会是民众的社会组织的基本形式。广州虽然有一些工业,但它的行会仅仅是一种保护性的联合体,并不代表一种明确的阶级利益。所以,它的市民并没有政治化。政治行动是以城市为核心的,充满着城市的爱国主义,并不是忠于某一特定的阶级。当这种行动超越了市民“暴动”时,它就成为“正统主义”的。首先,它以皇上的名义讲话。其次,它用符合传统观念的词句,指责知府鱼肉百姓,像寄生虫一样依民为食。但是,在这些指责声中,有一种新的、令人烦扰的论调。知府之所以是寄生虫,因为他过分亲近外国人。市民们已开始把他们的父母官同外国人相提并论。在类似情况下,在其他地方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弗莱明叛乱、瓦特泰勒起义和泰波利分子[75]都认为他们的统治者与外国人站在一起、利益一致,他们强烈的仇外情绪是同不甚明确的社会不满联系在一起的。每一处,暴乱都是强烈的民族意识觉醒时期的先行者。同上述各事例相比,中国的阶级不满与“民族主义”是合二而一的,其趋向是潜在的革命。皇帝仍是至高无上的正统代表,但在这里已经有了以后革命的反满主义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