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叛乱与反动:地方主义的政治 (1850—1856)(第4/16页)

首先,赶走满族人可以使他们为自己人种的纯洁而骄傲、自尊。其次,复兴主义与“合理的永恒的土著保护主义”是一致的,它使人回顾旧日的好时光,那时官吏公正,粮食充裕,社会良好。[54]第三,使社会对本地上层阶级的愤恨转向了满族人。第四,在真正叛乱的年代里,复兴主义使三合会的首领们自称不同于一般的土匪,它赋予他们某种政治色彩。因为在华南,存在着三种水平的“叛乱”:盗、贼、真正的造反者。[55]

“盗”,特指乡村中集为小股随意抢掠的一伙,其人员是变动的。一个农民也许参加一次抢掠,下次就不参加了。偶然也为了一次临时抢掠而形成较大的联盟。干这种事的很少能认定是秘密社会的成员,因为在土匪与危险的、反叛的会匪之间是有明显区别的。如果说在理论上他们有任何共同点,那就是这些都是处在社会压迫之下的力量。[56]

“贼”有长久的相互关系,他们住在村外的山林地区,很少同农民合作。事实上,各村经常不得不筹集保护费,以防“贼”进寨。“贼”总是生活在长期的社会动乱状态中。他们收取过路钱,绑架行人,索要收割税,有时甚至袭击小的行政中心。广东的许多贼帮都是来自鸦片战争时期的非正规的乡勇。当时的一位中国学者写道,“义勇聚则仰食于练饷,散则结党窜踞山谷间,肆其劫掠侵夺,至于拒捕戕官,绅民家受其害,……大府亦养痈无及始以上闻。”[57]同西西里的黑手党一样,中国的“贼”也依赖于秘密社会的纽带而聚集起来。与黑手党不同的是,他们的首领不是农村地主。只有在潮州附近地区,那里的名人很少做官或是做械斗宗族的首领,所以秘密社团才能以首领的显赫豪富而自夸。在较富饶、人口较稠密的广州三角洲地区,农民则一贯反对“贼”[58]。

最后是造反的秘密社团。当地方经济状况渐渐令人难以忍受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本分农民被迫靠偷窃为生,“盗”、“贼”之间的界限也消失了。隐晦的传说暗示着朝廷的气数已尽。打着明朝旗号的某一贼伙会联合许多伙匪帮,而且公开在当地的农民中招兵。官府、公道都不行了。“天道”就要出现。政治上的改变,而不是结伙抢掠致富,成为明确的目标。[59]

这种政治倾向,使中国的秘密社会与欧洲中世纪的宗教教派有所不同。在欧洲,教会是普遍的。各教派追求直接的个人的关系,否认普遍主义(Universalism),在肉体上和精神上从“人间”(City of Man)逃脱出来。[60]他们不是取而代之者,而是逃避者或被弃者。秘密社会则与此相反,他们并不否认一种普遍世界的观点,并不拒绝与他们生存于其中的较大的社会和谐共处。确实,在中国的漫长历史上,曾有过“纯正”的派别,他们的追随者代表了思想上的或社会的一端,如唐代的素食者,或12世纪某种白莲教的教徒。但是通常,不论最初的教义多么奇怪,它的要求很快就会变成世俗的、政治的。2世纪后期的五斗米道首领张陵,只是开创了道教中符治病的支派,但他的儿子张衡却很快地利用教派在四川为自己造成了一块地盘。[61]即使是中国秘密社会中最可能的革命派——南宋的抗粮运动,也不搞乌托邦。当慷慨的圣芳济会士和公有的修道院在道义上激烈反对当时那种财产制度时,中国的秘密组织却简单地寻求财产的重新分配。[62]

上述乌托邦式的逃避与不断的政治活动间的区别,说明了中国的秘密社团为什么持续地卷入改朝换代之中,也说明了他们为什么从来未能提供任何儒家体系的替代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的社会思想——不论是“大”传统还是“小”传统的部分——是完整的。相反,欧洲基督教只是在表面上是一个整体,实际上却包括两种大的社会思潮。其一是保守主义的,以托马斯派为其杰出代表。他们用自然法则及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方式来解释“天国”以外的社会制度。第二种则是激进的,以“千禧年说”、“普遍的爱”和原始共产主义倾向为特征。罗马建立了僧侣的秩序,宽容上述第二种即反制度的派别。9世纪到16世纪的天主教会一直企图封锁、驱除或消灭阿尔比派、圣芳济会或塔波尔派等教派和异端的潜在革命信仰,但却不断地失败了。教会在宗教改革时最终被击败。无论是教派还是脱离者,都“纯粹”是抗议当时的教皇制度和僧侣政治以及它所强调的规则、律令和抑制。教派本身的历史是向教会——当时被公认的价值和信仰的特殊表现——挑战,但并不是对教阶制度提出一系列的替代要求。毋宁说,教派只是代表了一系列的离心力量。鼓舞着他们的信仰,是教会不可能有的情感支持着的,而托马斯学派的社会理论则缺乏必要的“神秘性”,不可能有共同的信仰。

中国的传统思想与此不同。经过大融合的汉代儒学以及它的“五行”说、它的宇宙统一论、它的“神授皇僧”、它的天人感应说,使得它可以包容很多潜在的主张废除道德律的和反叛的思想倾向。同时,也由于孟子主张反抗的权利和后来公羊学派思想家的神秘的“君子”,使得有足够的余地含纳任何思想——除了从这个文明以外输入的新思想外。中国秘密社会和派别的历史上真正的革命因素,是从佛教传入的千年至福说。

在发生饥荒或灾害的年月里,佛教三世说给那些受难者带来希望和安慰。由于这种理论认为从一个周期向另一个周期的过渡以灾难为先兆,它就与实际历史中的灌溉破坏或入侵的循环完全吻合了。正直的人可获救、免除苦刑和灭绝;简而言之,精神力量可以战胜世俗的权威。[63]但是,儒家政治制度的安排使得没有一种理论可以自称独具了那种精神力量。一旦某一个皇帝龙袍加身,他就被赋予了统治天下的神权,直到新的灾难再度出现为止。所以,历史上这种关于神灵干涉的佛教信仰,最终还是允许统治者转向儒教来平定混乱。世界是没有穷尽的。不满、离心、反叛,都被纳入儒家历史的永远重新的无穷轮回之中。即使是佛教,也只是预言万物皆空:这不是世界的结局,而是它的产物。阿弥陀佛的佛教乐园从不是现世的。历史只是一个过程,但永远不能成为一种进步。[64]这是中国与西方思想最根本的不同点。圣西门、傅立叶和马克思把历史联结起来看作是随工业革命而来的进步,由此诞生了现代社会主义。这种历史观,直到洪秀全建立太平天国才传入中国。[65]那以后,康有为才有可能把公羊学派的“大同”学说从世外桃源变为乌托邦,从恬静的过去变为光辉的未来。但那时,中国需要一个西方的而非本土的天国。马克思列宁主义出现,儒家学说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