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4页)

磕頭問安以後,袁彬說道:「臣奉旨到南京帶俸閒住。臣本來捨不得走的,只為門達找臣的麻煩,怕皇上為臣操心,不能不走。」

「南京是國家根本之地。」孫太后說,「你是皇帝看重的人,叫你到那裏,也是要你凡事留意,地方官作威作福,百姓太苦,你要密密寫奏章來,不算閒住。」

「是。皇上賜臣銀印一枚,作為密奏的憑信。皇上又許臣回京過年,」袁彬又磕個頭說,「到時候,太后如果記得,請太后跟皇上提一聲:別忘了叫袁彬來!」

「好。我如果記得,一定跟皇帝提。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還等得到年下。」說著,孫太后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大咳特咳,好一會才能止住。

「太后請安心靜養──」

一語未畢,外面傳呼:「太子來請安!」

接著,閣中出現了十五歲的太子,身材長得很高大,跟著他身後的一個極妖嬈的宮女,雖梳著辮子,但豐容盛鬋,已有徐娘風味,袁彬細辨一下,才想起她就是阿菊,回憶上一次見到她,是在南宮,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等太子見過了祖母,袁彬向太子下跪問安。孫太后便說:「袁彬要到南京去了。你要記住這個人,沒有他,你父親跟你都不會有今天。」

「是……是。」

太子有個口吃的毛病,說這個「是」字,舌尖會抵住上顎,張不開口。袁彬是初次發現,不免暗暗為太子擔心,因為皇帝認可臣下的陳奏,亦是說一個「是」,將來太子即位臨朝,期期艾艾地說不利落,豈不有傷天威?

「袁彬,」太子說得很慢,「你,哪裏人?」

「江西新昌。」

「離南京很近嘛!」

「是。皇上許臣隨時可以回家。」

「好!」

太子沒有再說下去,袁彬覺得是告退的時候了,當即向太后磕頭,也向太子跪辭。出了清望閣走不多遠,只聽後面有人在喊:「袁彬!袁彬!」

回頭一看,正是阿菊,袁彬便站住了腳,等她走近來問道:「萬姑娘有話要跟我說?」

「不是,是太子要我告訴你:你要常常奏請回京,來給皇上請安。皇上只有你在旁邊陪著,興致才會好。」

「是!皇上許了我,年下進京來過年。」

說完,袁彬忽然雙淚交流。阿菊只以為他傷別,便安慰他說:「再過兩三個月,你又能見皇上了,有甚麼好傷心的?」

「我傷心的是皇上恩德如天,可是我仍舊免不了要受人的氣。」

「你受了誰的氣?」阿菊問說,「門達?」

袁彬不答。「我走了。」他掉轉身去,忽又轉過腳來說,「萬姑娘,太子說那個『是』字,很吃力,何不改一改呢?」

「怎麼改?」

袁彬想了一下說:「現在還不能改,到太子將來登了大寶,群臣奏事,如果認可,不必說『是』,改成『依議』,意思是一樣的。」

「哪兩個字,你寫給我看。」

說著,阿菊伸出皓腕,翻開手掌。她是一雙硃砂手,手掌手背,紅白分明。袁彬深知禁中的規矩,不敢在她手掌中寫字,只在口中說道:「依順的依,建議的議。」

「喔,依議、依議。」她唸了兩遍,很高興地稱讚,「改得好,張口就是。」

阿菊停了一下又說:「等太子有一天可以改口說這兩個字,就是你回來接替門達的時候。」

※※※

由於這天逛御花園受了寒,孫太后一回寢宮,便即寒熱大作,病勢日重一日。皇帝很孝順,祈天禱神,乞延陽壽,又恭上徽號為「聖烈慈壽皇太后」,算是「沖喜」。但這一切都毫無效驗,太后自己亦知道危在旦夕,特命皇帝至病榻前,有所叮囑。

「你記不記得老娘娘駕崩之前的故事?」

皇帝想了一下明白了,老娘娘指仁宗誠孝皇后,在宣宗賓天,當今皇帝即位後,尊為太皇太后。正統七年十月大漸時,雖然皇帝已經十六歲,親裁大政亦已多時,太皇太后仍舊召楊士奇、楊溥,命太監傳問:「國家還有甚麼大事未辦?」

楊士奇、楊溥回奏,尚有三件大事未辦:第一件是建文帝雖廢為庶人,仍舊應當修實錄,以補國史之不足。第二件是成祖有詔,凡有收藏方孝孺、齊泰、黃子澄等人遺書者死,這條禁令,請予撤銷。二楊說一件,太監轉奏一件,太皇太后都點頭同意。第三件事未及詢問,太皇太后便嚥氣了。

「娘娘是說當年老娘娘特召楊士奇、楊溥來問未辦的大事?」

「是的。我也想問一問一班老臣,當時第三件大事是甚麼?我快要跟老娘娘見面了,娘娘如果問到我,好有個交代。」

「這也不必費事,兒子去問李賢好了。」

「不!我另外還有話要說。」

於是皇帝宣召李賢及吏部尚書王翺至仁壽宮,因為王翺是四朝老臣,年已八十,怕慈壽太后如果問到永樂年間的往事,只有他能回答。

「當年太皇太后召楊士奇、楊溥,垂詢國家可還有未辦的大事,第三件來不及問,太皇太后就崩逝了。」皇帝看著李賢問,「你知道不知道,那第三件是甚麼事?」

「臣彼時年資尚淺,未有所聞。」

「王先生呢?你跟楊士奇很熟,總聽他說過吧?」

「是。這件大事,皇上已經秉承懿旨辦過了。」王翺答說,「那就是釋放『建庶人』文圭。」

「喔,原來是這件事。」皇帝很欣慰地,親自入寢殿告訴了慈壽太后,接著又問,「娘娘還有甚麼話要問他們?」

其時后妃都在寢殿中伺候湯藥,太后示意迴避,只留皇帝在病榻前,然後說道:「皇后沒有兒子,將來你百年以後,我怕有人會欺侮她。」

這所謂「有人」,自然是指太子的生母周貴妃。皇帝立即答說:「娘娘請放心,兒子不會虧待她的。」

「我本來想交代李賢,將來要保護皇后。既然你說不會虧待她,那麼,你自己去交代他們。」

「是。」

答應是答應了,皇帝不免困惑。不知道周貴妃將來會如何欺侮未生子的皇后,因而先找了裴當來問。

「老奴不敢瞎說。」裴當非常謹慎,「怕生是非。」

「不要緊,你儘管告訴我,我放在心裏就是。」

「萬歲爺不會生氣,老奴才敢說。」

「我不生氣,決不生氣。」

有這麼堅決的表示,裴當才敢透露,但仍舊是有保留的:「有人私下在說:萬歲爺萬年以後,那時的太后,應該只有一位。」

「誰說這話?」

裴當不答,只是磕頭。皇帝明白了,他不肯說,就是怕生是非。心想已經許了他甚麼事「放在心裏」以及「不生氣」,那就不必追問了。只是在想,「母以子貴」,所謂「那時的太后,應該只有一位」,自然是周貴妃。這也就是說,太子即位後,不認嫡母。此為必無之事,即令嗣君有此悖逆之行,群臣亦會力爭,無足為憂。但此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