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余花(第3/6页)

和尚笑起来,又合十为礼。然后伸出右手,向庙门外面指一指:

“现在北京城都在过年,大年初二,外面正在赶热闹,而你这位年轻朋友居然有这么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个人,到这冷清清的千年老庙来研究古碑龟趺,一看就不是凡品。”

青年人笑了一下。这时候,一阵鞭炮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听先生口音,是广东?”

青年人的笑容转成了窘态。他听了太多次的挖苦他们口音的谚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何况他到北京来,一比之下,官话更是不行。

“是广东南海。”

“法师呢?”

“先生听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来北方,分不出口音,只觉得法师官话讲得很好。”

“说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广东人。”

“也是广东?”

“是广东,广东东莞。”

“那我们太近了。法师的官话讲得没有我们家乡味。为什么讲得这么好?我们讲广东话可好?”

“惭愧,我不大会说广东话,我生在北京,并且一直住在北京。”

“尊大人一直住在北京?”

“我们这一支,一直住在北京,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

“这么久了?”

和尚点了点头。

“两百五十多年前,广东人就老远到北京来,那一定是在北京做官的。”

“那倒不是,先祖是陪做官的来的,做官的被皇帝杀了,先祖偷了做官的尸首,埋在北京,一直在墓旁陪着到死,从此我们这一支就住在北京,没再回广东。”

“咦,法师说这做官的,被皇帝杀了?……这做官的也是东莞人?”

和尚点点头,露出一种会意和等待的眼神。

“是袁崇焕!袁督师袁崇焕!”

和尚笑了:“我说先生一看就不是凡品,果然说得不错。先生这样年轻博学,真叫人佩服。不错,是袁督师袁崇焕。”

“那我知道法师贵姓了,法师可姓佘?人示佘?”

“怪了、怪了,先生不但博学,而且多闻。先生怎么知道我姓佘?”

“我早就听说袁督师冤狱被杀,弃尸西四甘石桥,没人敢收尸。他的仆人佘氏半夜偷了尸首,埋起来后,一直守墓到死,死后也埋在坟边。佘家后来代代守墓不去,今天真是幸会,碰到了老乡亲,又碰到了义人之后。”

“先生说得都不错,现在袁督师的坟还在北京,在外城东边广渠门里广东义园。”

“我去过了。”

“去过了?先生真是有心人。”

“袁督师是我们老广第一个影响中国政治举足轻重的人物,明朝不杀他,满洲人就进不了关,中国整个历史都要改写。并且若照袁督师的战略,明朝就不会浪费一半多的兵饷来防御辽东,就不会弄得民穷财尽,引出李自成进北京。袁督师太重要了。”

“袁督师是大人物,叫人崇拜。”

“法师令先祖能够对袁督师守死不去,也叫人崇拜。”

“那是袁督师人格感召的结果。”

“人格感召一般来说,有一个限度,但是令先祖竟冒死偷尸首埋起来,并且照顾在坟旁边,一直到死,这是忠肝义胆。”

“承先生过奖。但有更忠肝义胆的。袁督师下狱以后,忽然出来一个书生,叫程本直,一再为袁督师喊冤呼吁,结果被崇祯皇帝也给杀了。他的尸首,后来也由先祖埋起来,就埋在袁督师坟的旁边。……”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这位程先生的墓碑边上有人题了十个字,叫‘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是不是?”

“对了,你先生真是好记性。这位程先生跟袁督师不但素昧平生,甚至可说还有点不愉快,因为他三次求见袁督师,袁督师都没见他。袁督师被捕以后,他一再替袁督师喊冤,结果被判死刑。他死的时候,说我不是为私情死的,我是为公义死的。先祖是跟袁督师多年的仆人,他为袁督师做的,私情的原因占得很重。但这位程先生做的,却全是争正义、争公道,在皇帝发了大脾气要杀人(的)时候,他为袁督师仗义执言,他的为人,可真有性格。可惜他只是一介布衣,没地位,也没什么名。由这位程先生的事,可以想到袁督师的伟大,感人至深。我还记得程先生呼冤书里的几句话,他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惟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这就是你先生看到的‘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的渊源。”

“噢,原来是这样。”

“程本直说袁督师‘一大痴汉也’,这五个字用得真妙。”

“法师也认为是?”

“照世俗的标准,当然是。当时明朝已经那样腐败,是非不明、宦竖当道,守东北的大将熊廷弼,刚(被)冤枉杀掉,传首九边、田产籍没、家属为奴。而袁督师却还来跳这个火坑,他不但不买朝廷里奸臣的账,并且杀了毛文龙,断了奸臣贪污的财路,这样做人,岂不正是傻瓜干法?从袁督师死了以后,我们广东人,再也没有在朝廷里有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了,也没人要做一大痴汉了。

“在近代中国,为国家做大事很难,政治中守旧的势力和小人势力太大了。这两大势力都是明明摆在那儿的,所以想为国家做大事,什么下场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来;既事先看得出来,还要不怕死、还要做,除了是一大痴汉外,还有谁肯干?凡是肯干的人,都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没有例外吗?”

“例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旧的势力,做点大事,但他必须安抚好另外一个势力,就是小人的势力。像明朝的张居正,他不安抚小人的势力,他就不要想有作为;但安抚了小人势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张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订的法制给推翻了、家给抄了、大儿子受刑不过自杀了,家里大门被封,人出不来,十几口给饿死了、剩下的充军了,整个的下场是悲剧。”

“听法师谈话,想不到法师对中国历史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结果,是这么悲观。”

“先生过奖了。悲观倒是真的。因为悲观,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观。哈哈。”

谈到这里,一个小和尚走了过来,只有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却又有着一股英气,他向和尚合十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