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书札卷二十五(第2/9页)

回任金陵之说,思之已熟。目下每日公牍,较之两江任内减去三分之二,然犹嫌其繁冗。老年心绪凋疏,精力日颓,但求少承一事,少接一人,即若俯仰少安。若以两江重大事件而假手幕书,草率了之,又非鄙人平日之常度。故以不复任为善始善终。阁下以谓何如?

致吴南屏 同治四年十月初七日

弟旋于五月二十五日由金陵北行,由清江,洪泽湖至临淮,小住两月有奇,八月初始来徐州。今又两月矣,此书卒未寄达,杜公亦竟未至。

自弟北征后,捻匪已由山东回窜蒙、亳,围攻雉河老巢,力战得解。旋窜河南,分为东西两股,西股蹂躏南阳,东股回窜山东之曹、济。甫经调兵齐集济宁,贼又奔窜江苏之丰、沛。我师夹击二次,贼又纷窜山东之鱼台等处。飘忽无常,伺隙则逞,稍一失势,则电掣飏去,终不得痛击而大创之。故捻匪之人多志大远不如粤匪,而其狡黠多马则反过之。中原之民穷财尽,难于行军则又倍于江南也。

弟精力日颓,厌苦兵事。虽卸江督篆务,公事减去三分之二,犹若嫌其繁冗。劳人暮齿,意绪雕疏,殆古今人之恒态也。幕僚多好学之士,足慰老怀,而鲜所造述,无新著诗文相与证发。弟亦惮于文事,今岁得一二首,都无精思。过是以往,抑又可知。阁下迩年又增鸿文几何?前后巨制名篇,是否写定成帙?无惜示及,一豁鄙襟。

致郭筠仙中丞 同治四年十月十七日

自任柱等捻回窜山东,图渡运河以北,窥伺登、莱、青完富之区,济宁潘军力与相持,贼乃改窜江苏丰、沛。将由韩庄等处渡运,又为水陆诸军所扼,迄不得逞。正旁皇无计之际,九月二十九日李幼泉于徐州城北三十里外获一小胜,初一日色尔固善于萧县小胜,初三四日潘琴轩于丰县两获大胜,贼遂回窜河南。初九日周盛波率归德所驻淮军于宁陵获一大胜。皆拦头迎击,一变向来尾追之局,差为少慰。

前此雉河解围,全股西窜。中外皆谓鄙人不应再驻徐州,几于一国非之,天下非之。国藩以皖、豫艰于觅食,贼断不恋于西而忘齐、苏滨海膏腴之区,其志终欲东耳。此次东窜,虽受创而去,然尚不能忘情于齐。数月之后,仍当电掣东趋,垂涎于青、莱各属。特鄙人久为豫中所责望,此后恐不复能抗疏坚持初议,顽驻徐州。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也。闽粤汪逆,亮无久存之理。

督抚同城之害,果遂一发挥否?即更鬯所欲言,亦未必能拂衣高蹈。与霞公及舍沅弟耦耕之说,吾闻其语,未见其人。文辅卿出京过此,言霞老虽偶镌职,物望无损。以同为蔡人所谤,元公引为同调。霞老疏中,亦有请假四月即行进京之议。舍沅弟赏假六月,比亦颇有再起之志。时事尚未可知,若其风尘不靖,林下岂得安枕?如果大段肃清,则扶杖课农者,恐当先耦耕者而往,不在东阡而在北陌矣。

复李眉生 同治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接手书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嘱以破格相告,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仆虽无状,亦何敢稍怀吝心?特以年近六十,学问之事一无所成,未言而先自愧赧。昔在京师读王怀祖、段茂堂诸书,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来函所询三门:

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

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若风读如讽,雨读如吁,衣读如裔,食读如嗣之类,古人曾无是也。

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旬伯不设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然此犹就虚字之本义而引伸之也。亦有与本义全不相涉而借此字以名彼物也。如收,敛也,虚字也。而车之名曰“收贤长也”,虚字也。而车毂之大穿名曰“贤畏惧也”,虚字也。丽弓之渊名曰“畏峻高也”,虚字也。而弓之拄弦处名曰“峻”。此又器物命名虚字实用之别为一类也。

至用字有譬喻之法,后世须数句而喻意始明,古人只一字而喻意已明。如骏,良马也,因其良而美之。故《尔雅》“骏”训为“大马行必疾”,故“骏”又训为“速”。《商颂》之“下国骏厖”、《周颂》之“骏发尔私”,是取“大”之义为喻也;《武成》之“侯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是取“速”之义为喻也。“膍,牛百叶也”,或作“肶”,或作“毗”,音义并同。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尔雅》、《毛传》皆训为“厚”;《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膍之”,是取“厚”之义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义,又有久义。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义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取急就之义为喻也。

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诘。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办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字又当训为“赘”。皆异诘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郭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云“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之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展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