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象山、王阳明及明代之心学(第2/9页)

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只此便是格物。(《全集》卷三十五页十三)

《老子》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象山似亦以此点分别朱学与其自己之学。故鹅湖之会,象山与朱子争辩。象山赋诗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全集》卷三十四页四十四)支离,象山谓朱子之学;易简,象山谓其自己之学也。

二 【杨慈湖】

象山学说中之主要见解,杨慈湖更为较详细的说明。钱时《慈湖先生行状》云:

先生讳简,字敬仲,姓杨氏。……乾道五年,主富阳簿。……文安公(象山)新第归来富阳。……夜集双明阁上,数提本心二字。因从容问曰:“何为本心?”适平旦尝听扇讼。公即扬声答曰:“且彼讼扇者必有一是一非。若见得孰是孰非,即决定谓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先生闻之,忽觉此心澄然。亟问曰:“止如斯耶?”公竦然端厉,复扬声曰:“更何有也!”先生不暇他语,即揖而归。拱达旦,质明正北面而拜,终身师事焉。每谓某感陆先生,尤是再答一语。更云云便支离。(《慈湖遗书》卷十八,大酉山房刊本,页二)

《行状》谓慈湖慈溪人,以宋理宗宝庆二年(西历一二二六年)卒,年八十六。慈湖所作《象山行状》,亦记在富阳悟本心事,云:

一夕简发本心之问,先生举是日扇讼是非以答,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遗书》卷五页九)

慈湖之学,即就此点,特加发挥。其所作《己易》云:

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为书,不以易为己,不可也。以易为天地之变化,不以易为己之变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夫所以为我者,毋曰血气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也。混融无内外;贯通无异殊;观一画其旨昭昭矣。……能识恻隐之真心于孺子将入井之时,则何思何虑之妙,人人之所自有也;纯诚洞白之质,人人之所自有也;广大无疆之体,人人之所自有也。此心常见于日用饮食之间,造次颠沛之间,而人不自省也。……是心本一也,无二也,无尝断而复续也,无向也不如是而今如是也,无向也如是而今不如是也。昼夜一也,古今一也,少壮不强,而衰老不弱也。……循吾本心以往,则能飞能潜,能疑能惕。……仕止久速,一合其宜。周旋曲折,各当其可。非勤劳而为之也,吾心中自有如是十百千万散殊之正义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吾心外物也。故曰:“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言乎其自宜也,非求乎宜者也。(《遗书》卷七页一至十)

宇宙万物,皆吾心中之物,皆本与我为一体。孟子所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可见孺子本与我为一体也。能于此识本心,则可知吾人一切行为,但只任本心之自然,自无不得当而合宜。明道所谓“人之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若不“自私用智”,则明觉之心,自可显其用矣。慈湖亦注重此点。其所作《绝四记》云:

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意起,我立,必固碍塞,始丧其明,始失其灵。孔子日与门弟子从容问答,其谆谆告戒,止绝学者之病,大略有四:曰意,曰必,曰固,曰我。门弟子有一于此,圣人必止绝之。毋者,止绝之辞。知夫人皆有至灵至明广大圣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微生意焉,故蔽之。有必焉,故蔽之。有固焉,故蔽之。有我焉,故蔽之。昏蔽之端,尽由于此。故每每随其病之所形,而止绝之,曰:毋如此,毋如此。圣人不能以道与人,能去人之蔽尔。如太虚未始不清明,有云气焉,故蔽之。去其云气,则清明矣。……何谓意?微起焉皆谓之意,微止焉皆谓之意。意之为状,不可胜穷。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进,有退。……若此之类,虽穷日之力,穷年之力,纵说横说,广说备说,不可得而尽。然则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直心直用,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感通无穷,匪思匪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则此心明矣。……何谓必?必亦意之必。必如此,必不如彼。必欲如彼,必不欲如此。大道无方,奚可指定。以为道在此,则不在彼乎?以为道在彼,则不在此乎?必信必果,无乃不可。断断必必,自离自失。何谓固?固亦意之固。固守而不通,其道必穷。固守而不化,其道亦下。孔子尝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可不可尚无,而况于固乎?尚无所知,而况于固乎?何谓我?我亦意之我。意生故我立;意不生,我亦不立。自幼而乳曰我乳;长而食曰我食,衣曰我衣;行我行,坐我坐;读书我读书,仕宦我仕宦;名声我名声,行艺我行艺。牢坚如铁,不亦如块,不亦如气,不亦如虚。不知方意念未作时,洞焉寂焉,无尚不立,何者为我。(《遗书》卷二页七至九)

“直则为心,支则为意。”如孟子所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吾人对此情形之第一反应,即为有怵惕恻隐之心。本此心而往救之,则自发心以至于行为,皆是“直”而为“心”。若于此时稍一转念,为欲纳交于孺子之父母而往救之,或欲要誉于乡党朋友而往救之,或因其与其父母有仇而特不救之。经此转念,则即“曲”而为“意”矣。任心直往,则“感通无穷”。随感而应,则其中无“我”之见存,亦自无“必”“固”矣。濂溪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明道云:“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慈湖此一大段言论,亦即发挥此旨。

三 【朱陆异同】

一般人之论朱陆异同者,多谓朱子偏重道问学;象山偏重尊德性。此等说法,在当时即已有之。然朱子之学之最终目的,亦在于明吾心之全体大用。此为一般道学家共同之目的。故谓象山不十分注重道问学可,谓朱子不注重尊德性不可。且此点亦只就二人之为学或修养之方法上言之。究竟朱陆之不同,是否即仅在其所讲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此一极可注意之问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