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象山、王阳明及明代之心学(第3/9页)

上章谓朱子之学,尚非普通所谓之唯心论,而实近于现在所谓之新实在主义。吾人若注意此点,即可见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此差异于二程之哲学中即已有之。伊川一派之学说,至朱子而得到完全的发展。明道一派之学说,则至象山慈湖而得到相当的发展。若以一二语以表示此二派差异之所在,则可谓朱子一派之学为理学,而象山一派之学则心学也。王阳明序《象山全集》曰:“圣人之学,心学也。”此心学之一名,实可表示出象山一派之所以与朱子不同也。

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与李宰第二书》,《全集》卷十二)此一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盖朱子以心乃理与气合而生之具体物,与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内。心中之理,即所谓性;心中虽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统,实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并反对朱子所说心性之区别。如语录云:

伯敏云:……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蔽。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全集》卷三十五页十八)

依吾人所观察,则朱子所说性与心之区别,实非“只是解字”。盖依朱子之观点,实在上本有与此相当之区别也。象山虽亦以为可说,“在天为性,在人为心”。而又以为系“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盖依象山之观点,实在上本无与朱子所说心性区别有相当之区别,故说心性只是“一般物事”也。朱陆所见之实在不同。盖朱子所见之实在,有二世界,一不在时空,一在时空。而象山所见之实在,则只有一世界,即在时空者。只有一世界,而此世界即与心为一体,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谱》,《全集》卷三十六页五)故心学之名,可以专指象山一派之道学。

然此尚有一问题,即象山所谓之心,是否即朱子所谓之心。若此问题不能解决,则象山之谓心即理,不必即异于朱子之谓性即理。然细考之,则象山所谓之心,正朱子所谓之心。象山云:

人非木石,安得无心?心于五官最尊大。《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与李宰第二书》,《全集》卷十一页九至十)

朱子以为“天下无无性之物”,(《语类》卷四页一)盖一物之成,皆禀其理;其所禀之理,即其性也。故木石亦有性,不过木石无知觉耳。故虽不可谓木石无性,而可谓木石无心。象山此以为木石所无之心,正朱子所谓之心也。又依象山所说,心乃能思虑者,朱子亦谓“人之灵处是心不是性”。(参看本篇第十三章第四节)朱子谓:“仁是性,恻隐是情,须从心上发出来;心统性情者也。”(《语类》卷五页十一)盖以恻隐之情乃“爱之理”(朱子以仁为爱之理)之具体的表现,乃形而下者,“须从心上发出来”。象山云:“四端者,即此心也。”故其所谓心,正朱子所谓心也。慈湖谓“人心自明,人心自灵”。(《绝四记》)其所谓心,正朱子所谓心,更为明显。由此而言,象山一派所谓之心,正朱子所谓之心,而其心即理之言,实与朱子不同也。

此点乃朱陆哲学根本不同之处,更可从别方面证明之。象山虽亦以为可说“在天为性,在人为心”,而又以心性“都只是一般事物”。盖象山所说在天之性与在人之心乃在一世界中。故所谓天理人欲之分,象山即不欲立之。象山云: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全集》卷三十四页一)

此以天人不同之说为非是。然依朱子之系统,实可以天人为不同也。

周濂溪《太极图说》有“无极而太极”之言。朱子以为此言乃形容太极之为无形而有理。象山及其兄梭山以为《易·系辞》只言太极,不应于太极之上,复加无极。以为“《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与朱元晦书》,《全集》卷二页九)与朱子往复辩论,成为当时一大争辩。若依上所说观之,则象山哲学中,只有一在时空之世界,则对于所谓“无形而有理”者,自根本不能承认,亦非特有意与朱子作无谓的争辩也。

又有一点应须解释者,如象山云:

自形而上者言之谓之道,自形而下者言之谓之器。天地亦是器,其生覆形载必有理。(《全集》卷三十五页五十七)

若只就此条观之,则象山之哲学,又与朱子无根本的差异。然象山与朱子辩《太极图说》书中云:

《易》之《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全集》卷二页十一)

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其所谓形而上者,与朱子所谓形而上者,意义不同。程明道伊川兄弟,亦尝引《易·系辞》此文而解释之。明道云:“阴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二程遗书》卷十一页二)伊川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道非阴阳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二程遗书》卷三页八)此二说之异,正即朱陆之不同也。盖若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所谓形而上者,亦在时空有具体的活动,与所谓形而下者,固同在一世界中也。

象山哲学中,虽只有一世界,而仍言所谓形上形下。至慈湖则直废此分别。慈湖云:

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裂道与器,谓器在道之外耶?自作《系辞》者,其蔽犹若是,尚何望后世之学者乎?(《慈湖遗书》卷九页四十五)

盖所谓形上形下,必依朱子所解释,方可有显著的意义。依朱子之系统,器实与道不在一世界中。此陆派所不能承认。如此则诚宜直指《系辞》所说形上形下为非“孔子之言”(《慈湖遗书》卷七页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