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儿头王充

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这一部分正好带我们把前面的章节以另一种脉络重新梳理一遍。梳理的方法不止一种,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篇文献——王充《论衡》当中的“刺孟篇”。

王充和他的《论衡》是我们初中就学过的东西,好像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吧?记不清了,到底是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以后看王充,发现这家伙分明就是个刺儿头,逮谁得罪谁,得罪起来还不遗余力。

王充对儒家很有成见,在《论衡》当中专门有一篇“刺孟篇”,顾名思义,就是把孟子抓来刺上一刺。可惜这时候孟子早就死了,不然的话,以孟子的滔滔雄辩PK王充一回,一定很有看头。

对了,为了避免有人误会,先得澄清一点:别以为王充攻击儒家就一定赞成法家,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刺孟篇”的上一篇就叫“非韩篇”。王充是先“非”了韩非再“刺”孟子,四面作战才过瘾,当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再说几句铺垫:为什么要看这个“刺孟篇”呢?——我的习惯是,看一个问题,看一件事,都切忌只听一面之辞,要听完正方意见再听听反方意见,最好再多听听各方意见。比如一个朋友刚跟人吵了架,心里委屈,找你倾诉,你听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说,觉得他把理都占全了,跟他吵架的那位纯粹是无理取闹欺负人——可问题是,如果反过来,如果是那位“无理取闹”的人是你的朋友,找你来诉委屈,你不是一样觉得他在理吗?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例子,振振有辞的话哪里没有呢?可那些话都可靠吗?唉,我就这样慢慢地添了毛病,越来越不敢对事情下结论,谁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甚至,读书的时候,比如说,读这个《孔雀东南飞》,家喻户晓的诗吧,它原本的题目好像叫《古诗为焦仲卿妻赋》,谁读了这诗都会同情焦仲卿夫妻这恩爱又苦命的小两口儿,也都会痛恨他们残忍的家长。可我看完却想:嗯,有没有一篇《古诗为焦仲卿妻的婆婆赋》,得找来看看,别搞焦仲卿夫妻的一言堂,嗯,还得看看有没有《古诗为焦仲卿妻的娘家人赋》,再问问街道上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居委会是怎么说的,管片儿的民警是怎么说的,CSI的尸检报告是怎么说的,再打听一下还有没有什么神秘组织声称过要对这一事件负责。

好了,话说回来,虽然我这毛病有点儿过分,但听听不同意见总是好的。让我们准备好,来听听王充的声音吧(和我们现在说的这个“公孙丑篇”无关的内容基本略去)。

王充读着齐王要给孟子建豪宅、开高薪这段,对孟子的态度很不以为然。王充说:

夫孟子辞十万,失谦让之理也。夫富贵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于爵禄也,有所辞,有所不辞。岂以己不贪富贵之故,而以距逆宜当受之赐乎?【王充的意思是:贪图富贵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能要。比如业务员谈成一单买卖,按规矩拿多少提成,哪怕钱再多,这也是理所当然该拿的,业务员如果不拿这份钱,给的理由是“我不贪图富贵”,这不是很没道理吗?】

陈臻问曰:“于齐,王馈兼金一百镒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则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戒馈之备乎!’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王充的做法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孟子》原文入手,找出不同篇章里有矛盾的地方加以说明。作为论辩来讲,这可是很厉害的手法。】

夫金馈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时己贪,当不受之时己不贪也。金有受不受之义,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无功”,若“己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贪富”,引前辞十万以况后万。前当受十万之多,安得辞之?【王充说:人家给你钱,你接受还是不接受都是有理由的,难道接受了就算贪财,不接受就算不贪财吗?——王充是拿《孟子》的这一节去攻击方才“辞十万而受万”那节,意思是:从这节来看,你孟老师对这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不是很明白吗?为什么在那一节里就犯糊涂呢?你辞掉豪宅和高薪,如果给的理由是“我都辞职啦,再拿钱就没道理”,这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可你偏说自己的理由是“不贪财”,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况且和你教导陈臻的话也是矛盾的。】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王充又引了“滕文公篇”里的一段,是说孟子的又一名叫彭更的弟子请教老师类似的问题,孟子回答说:“如果没道理,一针一线也不能拿别人的;如果合乎大道,尧把整个天下都给了舜,舜也能泰然接受,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过分。”王充引这一节,依旧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受尧天下,孰与十万?舜不辞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而曰己不贪富贵,失谦让也。安可以为戒乎?【王充质问孟子:尧给舜的整个天下难道不比齐王给你的十万高薪多?人家舜圣人为什么就能坦然接受呢?】

孟子有云:“民举安,王庶几改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岂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轻之疾而后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则不去,而于后去之,是后王不肖甚于前;而去三日宿,于前不甚,不朝而宿于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后不同?所以为王,终始不一也?【王充质疑“士诚小人也”一节:孟老前辈,你不是说“齐王还是很有潜力的,他如果能任用我,那不仅齐国的百姓会得到好处,就连全天下都会安定!所以,我一直都等着齐王改变主意,每天都这样盼着”。孟老前辈,我王充理解不了你啊,你之前不是还装病不见齐王吗,怎么这会儿又说出这种话来?前后矛盾,很没道理啊!——打断一下王充,我来替孟子说两句:这个问题还应该参考一下周广业梳理出来的那个脉络。】

且孟子在鲁,鲁平公欲见之。嬖人臧仓毁孟子,止平公。乐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鲁侯,天也!”【王充又引了《孟子》臧仓使坏的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