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国舰队事件

这个祸是怎么闯的呢?那就先得说说议政王奕訢办的一件尴尬事。咸丰十一年五月间,奕訢奏请购买英国军舰用于“剿贼”,奉旨俞允,令湖广、两江、两广督抚妥筹。那时候湘军正在进攻安庆;而江、浙一片狼藉,亟需水师进驻,配合陆军作战。于是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但是,他所谓的“要务”,却不是说只要购买了外洋船炮,就能在军事上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是另外一层意思:“凡恃己之所有、夸人所无者,世之常情也;忽于所习见、震于所罕见者,亦世之常情也。轮船之速,洋炮之远,在英、法则夸其所独有,在中华则震于所罕见。若能陆续购买,据为己物,在中华,则见惯而不惊;在英、法,亦渐失其所恃”;对这些洋人“夸其所独有”的“奇技淫巧”,他的态度是聊备一格,作个摆设而已。日久天长,积少成多,君臣国人“见惯而不惊”,洋人也就“渐失其所恃”。洋务派的“中体西用”,颇为后来全盘西化者诟病,曾国藩此时的态度则顽固到“用”一下也不情愿,买来看看就够了。

这种原则同意、骨子里不以为然的态度,总署诸公自然看得出来,加之湘军旋即克服安庆,军情稍缓,于是,对购买船炮之事“悉心讲求”,“迟之又久,未敢率行骤办”。直到传来太平军欲购买美国军舰的谍报,迫于军备竞争的压力,总署才重开外贸谈判,签订购销合同。合同定稿主要内容为:筹拨沪粤各地关税,作为购船款,合同签订即预付一半,交验后付清馀款。英舰驶至中国,由中国总兵官“总统”,兵弁从湖南、山东、满洲招聘,酌情聘用一些外国(不限于英国)人作为舵手、炮手。合同从同治元年正月开始生效。二年四月,自称“大清国唯一海军大臣”的李泰国(HoratioNelsonLay)抵达北京,为交接军舰作准备。由于对建设清国海军抱有过分的热情,他的最新建议已经全盘否定了原订合同除付款方式外的所有条款。他任命英国人阿思本(SherrardOsborne)为舰队“总统”,随船带来六百多名外国官兵,清一色的海龟,根本没有放土鳖上船的意思。总署“不胜诧异”,迅即“严词驳斥”,“相持几至一月”。大清国外交部门的谈判原则历来讲究“必也正名乎”,名正则言顺、事顺,六六大顺。于是,几经“折冲”、“晓喻”,“唯一海军大臣”李泰国俯首听命,同意设立一个“汉总统”,将阿思本降格为“帮总统”,二人“均听所在用兵地方督抚节制调遣”,共赴国难,协剿金陵。原订条款与此相悖者,尽行废除。然则,一个技术设备引进项目,转瞬间变成了英国带薪自愿军“抗贼援华”的军事合作。但是,从制度创新层面进行考察,我们发现,由国人出任董事长(“汉总统”),外国职业经理人出任CEO(“帮总统”),国有资产不致流失,国家主权未受侵犯,实在是外交、军事上的双赢佳例。

不过,在谈判上取得了巨大胜利,具体操作尚需曾氏兄弟、李鸿章诸人负责,故总署将外交通报咨发各处,妥议妥筹。曾国荃就在奉命咨商时栽了跟头。

二年五月,水师攻克九洑洲,长江肃清。鲍超随即渡江,围住南京北面。八月,陆军攻克南京东南面几处坚垒。同时,李鸿章和左宗棠在江苏、浙江两地连连胜仗,李秀成等部俱受牵制,无力回援南京。因此,自去年五月进扎雨花台,合围还是雕剿、“呆兵”抑或“活兵”的两难局面,似乎渐至解决之时,而攻克南京也只是个时间问题。那么,像任何一个名心未褪的正常人一样,曾国荃不得不严肃思考独占大功的可能性,对任何外力协攻的建议,首先生发的就是抵抗心理。恰在其时,总署咨商函稿来了。

此次咨商,没有采用谕旨垂询的形式,而由总署分别发出密函。曾国藩接到密函后,迅即回复,并通知曾国荃:“西人助攻金陵、苏、常,似非总理衙门之力所能阻。余下次有信,必痛陈之。昨复一信,言李泰国七船之事,兹抄寄弟览”;第一句话,说的是驻沪英、法军队请求协同李鸿章攻打苏州、常州乃至金陵,尚在草议,后亦未果,从略;第二、三句话,则将个人对李泰国舰队助攻南京的意见透露给曾国荃,希望他作为回复总署密函的参考。我们先看看曾国藩的回复。他先重申咸丰十一年的意见:

“购买洋船之议,国藩叹为救时第一要务,盖不重在剿办发逆,而重在陆续购买,据为己有,在中华则见惯而不惊,在英、法亦渐失其所恃”;

摆看而已,无所用之。“不重在剿办发逆”,意思就是毋庸助攻南京,这是此信的主题。但是,这句话、这个意思,也就出现一次,其他洋洋洒洒千馀言,都在谴责李泰国背弃前言、别出心裁的毁约之举。选一段最为“警策”的看看:

“购船云者,购之以为己物,令中国之将得为斯船之主也。若仍另带中国师船,则蔡国祥仍为长龙、舢板之主,不得为轮船之主矣。轮船之于长龙、舢板,大小既已悬殊,迟速更若霄壤。假令同泊一处,譬之华岳高耸,众山罗列,有似儿孙。洋人本有欺凌之心,而更授以可凌之势;华人本有畏怯之素,而又逼处可怯之地。及至约期开行,彼则如箭如飞,千里一瞬;此则阻风阻水,寸步难移。求其拖带同行,且不可得,又安能使彼听我号令、以为进止哉?寄谕所示,悉由中国主持,窃恐万办不到,其势使之然也”;

蔡国祥是预先挑选接管洋船的水师将领。李泰国与总署谈判,虽设立并尊崇“汉总统”,但根据董事长只管战略不问经营的商业常规,规定“汉总统”不得登舰,“仍须另带中国师船,与轮船同泊一处”;而军舰所用兵勇“已在外国雇定,毋庸添募”,则是遵循CEO(“帮总统”)掌管人事权的国际惯例,要求总署与之“接轨”。因此,“蔡国祥仍为长龙、舢板之主,不得为轮船之主矣”。接下来譬喻纷陈,都是预想汉、帮二总统“同泊一处”,参差难办的尴尬情形。但是,总署诸公决非在智商、情商方面有所欠缺,预计不到这些不便之处,而是“与李泰国集议之时,必已百端辩诘,舌敝唇焦”,“彼则挟制恫喝,持之愈坚”,于是,“万不得已,隐忍而俯从其所请”。米已成炊,再想改作糍粑是不可能了,能作的也就是炒个蛋炒饭而已。曾国藩“忝为疆吏,敢不体朝廷深意,委曲求全?”“委曲求全”就是炒蛋炒饭的别称;曾国藩不愧“巧妇”,一下就打了两个蛋:第一个叫“虚与委蛇”,第二个叫“疏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