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的禁脔

同治元年五月,曾国荃进扎雨花台;这次军事行动,算不上名实相符的围城,只能视作形式大于内容的标志性事件。明年五月,水师攻克九洑洲,长江肃清;相当于围住南京的西面。八月,陆军攻克南京东、南面十处坚垒。三年正月,攻克太平军在钟山之巅修筑的“天保城”,并分守洪山、北固山等处,宣告合围成功。这是篇首所谓的内圈之围。“距城百里之外,如镇江、东坝、溧水、金柱关均有重兵助守,宜兴、溧阳二县又新经苏军(伯牛按即淮军)克复,外援将绝,粮米无多”;这是篇首所谓的外围之势。内外相合,瓮中捉鳖,才算真正拉开战天京的序幕。

东南全局方面:二年十月末,李鸿章收复苏州;三年二月,左宗棠克复杭州。对曾国荃来说,这无疑是天大喜讯;从此之后,围师再不用担心自江、浙东来的“大股援贼”,可以一心一意的围城、攻城。但是,这也是无声而有力的催促;所谓肃清东南,其成功的标志就是攻克南京、苏州、杭州这三座城市,如今,苏、杭已复,南京就成为万众瞩目之地。虽不敢打包票说克期奏功,但是,继续按照九江、安庆的攻法,严围缓攻,候敌自溃,已经不合时宜。且看曾国藩奏报完成南京合围以后收到的批谕:

“金陵城大而坚,围攻不易。诚恐各营将士号令不一,心志难齐,曾国藩能否亲往督办?俾各营将士有所秉承,以期迅速奏功”;

九江、安庆自合围至攻克,费时都在一年以上;南京之险固,更甚于二城,比照前事,似不应过于催促。但是,李鸿章复苏州,只需三月;左宗棠克杭州,不过半年;然则今时不同往日,又未可拖延过久。曾国荃率兵从安庆打到南京,其部下始终跟随,并不存在“号令不一,心志难齐”的问题,朝廷未尝不知道;但偏要以此为借口,让曾国藩亲临督战,用意即在于此。曾国荃是前敌指挥,曾国藩为全局统帅,朝廷不直接催促曾国荃,而向曾国藩委婉示意,就是在不破坏行政指挥架构的情况下,暗示曾国荃应该力图进取,不事苟安,要以李、左为榜样,而不要援照九、安的成例,尽早克复南京。

但是,湘军和李、左二军相较,在攻城的装备方面,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没有大型炸炮。李鸿章有常胜军,左宗棠有常捷军,这两只部队的猛烈火力,能在攻城时发挥巨大的作用。戈登在常胜军解散后,曾赴南京参观湘军围师,便说湘军之“营垒坚固、号令严肃”,令人佩服,美中不足的则是“少好炮”。曾国藩看了李、左等人汇报克城的摺稿后,也一改“在人不在器”的成见,慨叹:“炸炮轰到之城,实可骑马而登,胜于地洞十倍”。由此可见,在没有洋炮助阵的情况下,用李、左的战绩来敦促曾国荃加快进度,确实有点不公平。

语曰: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没有大炮,那就只好挖地道了。二年八月间,曾国荃就已择地开挖,进行前期准备,三年正月合围后,更是全面开挖,路路并进。但是,地道攻城,实在不是上策。首先,炸药用量太大,难以为继,后勤部长曾国藩就屡屡抱怨:

“地洞一事,前十一月初五日已浪费药数万斤,近日闻又有一洞将发,又将浪费数万。此等百战之寇,其力岂不能堵一缺口?余实苦无药可解。特此飞告:一、请弟莫再轰地洞,二、请弟函商少荃酌借火药。勿谓兄言之不早也”;

其次,在挖地道的过程中,艰险万状,往往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前述李秀成围攻曾国荃,用地道攻营,屡被湘军破坏,便是明证。这次攻守易位,李秀成便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

“自朝阳门至钟阜门,开地道三十三处。篝火而入地,崖崩而窟塞,则纵横聚葬于其中;贼或穿隧以迎我,薰以毒烟,灌以沸汤,则趫者幸脱而悫者就歼;盖每穿一穴,为贼所觉,而将士须臾殒命者,率常数十百人。一日,穴地已过城根,贼尚未觉;会贼有以枪插地者,穴内军士见枪首入地,疑贼已觉而刺之也,急以手引枪入地数尺,贼始知官军在地下,复迎击之,官军或退或死。复开他道,或为山石所隔,或将近城根;贼酋李秀成登陴遥望,见其上草色,辄知下有地道”;

李秀成用以发现地道的方法,很简单,分辨草色而已。地道是用来装药轰城的,挖得太深,爆破效果必然不好,故不能深挖;然则入地太浅,不免伤损草根,草枯则渐作黄色,必异于周边草色。李秀成登高一望,只见黄绿相间,晰然可辨,于是,地道所在,了然于心。接下来就是“穿隧以迎”,“薰以毒烟,灌以沸汤”,湘军“将士须臾殒命者,率常数十百人”。而不慎火烛,发生误炸事件,工程兵“纵横聚葬于其中”,也在所难免。至于挖错方向,“为山石所隔”,徒劳无功,却不丢性命,反倒要算好事了。文中“穴地已过城根”一节,则类似文学、电影桥段,必为作家、编剧等人所喜闻乐见。

就这么挖啊挖,一直挖了大半年,炸药费去十数万,工兵死了一两千,南京城还是完好无损。曾国荃愤懑异常,但又无计可施,加之肝病复发,身心俱坏,乃“逢人辄怒,遇事辄忧”。曾国藩也用不上劲,只好日日致函,多方设譬,大谈性命之道,聊为宽慰:

“自苏、杭克复,人人皆望金陵之速克。吾独不期其速,而期其稳。故发信数十次,总戒弟之欲速。盖深知洪逆非诸贼可比,金陵非他城可比也。此等处,吾兄弟须有定识定力,望老弟巍然不动,井然不紊。将克未克之际,必有一番大风波。吾弟若破地道,且待大风波经过之后再行动手,实不为晚。吾所虑者,一恐弟求速效而焦灼生病,一恐各营猛攻地道,多损精锐而无以御援贼耳”;

这等安慰,聊胜于无而已。至于“将克未克之际,必有一番大风波”,本是抽象用语,类似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类务虚的方略,孰料一语成谶,不久还真来了“一番大风波”。

朝廷考察曾国荃的工作进程,不会从三年正月合围算起,而会将元年五月进扎雨花台认作曾国荃经营金陵的开端。然则迄今耗时已近二年,曾、李、左三路军队中,李、左连克名城,捷报频传,南京却毫无成效。中枢诸公不能不形成一种看法,即湘军暮气已深,而苏、浙两军,尤其是苏军如日方升,朝气可用。那么,调派苏军前来会攻,也就成为军机处的议题。苏州收复后,江苏境内的“贼巢”,就只剩常州城;常州离南京甚近,倘若克复常州,李鸿章带领炮队,顺势西进,以攻苏、常之法,助攻南京,未尝不是迅奏膚公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