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杀降

大半年后,李秀成在站笼中写“回忆录”,提到苏州失陷:

“苏、杭之误事,洋兵作怪,领李抚台之银,攻我城池。洋兵见银,打仗亡命”;

其实,当日他在城中防守,手下也有白奇文(HenryBurgevine)带领一干“牛芒鬼子”(李鸿章对外国雇佣军的污蔑之辞)帮他作战。“洋兵”云云,实在是乌鸦莫笑猪黑,彼此

彼此。不过,对方军中的戈登(CharlesGordon),确实是“打仗亡命”兼擅谋略的的一流人才,比白奇文之流要强上万万。正是他和程学启的合作,才“踏平”苏州城外的石垒、长城,紧逼城下,导致太平军守将郜永宽等人乞降,并引发一场杀降的大风波。在全面介绍杀降事件前,我要引用英国诗人拜伦的一句诗,帮助读者对戈登获得一个感性的认识:

其中也有大名鼎鼎的异邦人,

虽说国籍不同,倒全是自愿投效,

他们出生入死并非为了拯救祖国

或王冠,而是想有一天当个将校,

而且也巴望不时地洗劫城镇,

这种事对于年轻人当然有味道;

这首诗写于拜伦在意大利参加烧炭党、与奥地利人作战期间,由于来源于生活,所以,对外国雇佣军的刻画,十分妥贴。据说,戈登敏感、多变、理想主义的思想和言行,是因为他的同性恋倾向,那么,再加上拜伦所谓“当个将校”的极端荣誉感,读者不难在脑海中推想出戈登将军的大致形象。

他的中国朋友程学启,原为太平军将领,咸丰十一年驻守安庆,阵前倒戈,向曾国荃投降,妻子未及同行,皆被杀害。怀着刻骨仇恨,在攻打安庆时,极为奋勇,最坚固的石垒就由他“力攻拔之”。湘军攻克安庆后,其锋甚锐,“鸡犬都有升天之望”,但他以桐城“客籍混入其中”,不免受到地域、资格方面的歧视,颇难出人头地。碰上新建淮军这个机会,遂毫不犹豫的转换门庭,从人浮于事的大机构跳出身来,紧跟大老乡李鸿章,参与到筚路蓝缕然而充满希望的创业中去。一年多时间,他率领开字营攻城拔寨,积功累累,眼前的苏州城一旦拿下,则将成为当之无愧的淮军第一名将。

程学启和戈登,就是杀降事件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杀降杀降,先降方可得而杀之,我们先说降。

苏州城本由李秀成镇守,但去年秋天他带兵攻打曾国荃,便委派手下爱将谭绍光留守苏州。攻破曾营失利,李秀成并未回苏,而是渡江北上,随后而西而南,转了一大圈,到处被湘军追杀,无法落足。此时,南京再度告急,洪秀全紧急召调他回到南京。旋即苏州告急,谭绍光“日日飞文前来”,他急于赴援,而洪秀全坚决不允。好说歹说,要他“助饷十万”,方准东去。不得已,李秀成变卖家产、首饰,凑齐十万“保证金”。同时,洪秀全限令他四十日内必须“回头”,否则,“依国法而行”。太平天国除了天父天兄之类的宗教米汤是否还有别的干货,我研究不深,未知其详,但类似这种以私济公的操作手法倒是屡见不鲜。到苏州后,草草几仗,太平军节节败退,防线越退越后,眼见得大势已去。除了谭绍光,其他如郜永宽、汪安均、周文嘉等,都隐约有了投降的意思。某日,李秀成与他们交心:

“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是两湖之人,此事由尔便,尔我不必相害,现今之势,我亦不能留尔。若有他心,我乃国中有名之将,有何人敢包我投乎?”

爽快人说话就是痛快。熬不下去,你们尽可或走或降,两不“相害”就好。但我是扑克牌上的黑桃A(洪氏父子当是大小王),和敌军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各位就没必要拉着我一块投降了。众人大表忠心:

“忠王宽心。我等万不能负义,自幼蒙带至今,谁敢有他心?如有他心,不与忠王共苦数年”;

古今叛徒措辞,如出一口。李秀成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当然知道他们言不由中。可是反状未露,不能“严其法”;离苏一年多,军队形势大有变化,也不敢“严其法”。诸人欲投降清军,势必献城为功,李秀成不走,那是逼着大伙儿大义灭亲。既然说了“不必相害”,城池也必不能守,就只有识趣而退,成全这桩好事。十月二十日的夜里,出胥门,经光福灵岩,李秀成黯然作别苏州。

于是,郜云官等人搭上淮军魁字营营官郑国魁这条线,“递禀乞降”。郜、汪先后密约程学启、戈登在洋澄湖边“单骑相见”,湖光秋色中,吃大闸蟹,喝花雕酒,谈笑间定下大计(伯牛按:此分食单系鄙人揣测之辞,暂无可靠史料证明)。双方都相信洋人最讲信用,遂由戈登居间做保。谈判有两个结果:一、献城;二、“生擒忠逆或斩慕逆首级来献”。“慕逆”就是慕王谭绍光,他是死硬分子,“坚忍凶狡,百倍寻常”,又是攻陷杭州、湖州的首犯,血债累累。不能活捉李秀成,就得提他的头来见,否则无以表示诚意。李秀成的出走,固然是自己机警,小半也是郜、汪等人念及旧情,不忍加害,乃在言语神态间暗示他避身远祸。而他不便将此情况透露给谭绍光,否则会立即发生内部火拼,白白送了众士兵的性命,而无补于大势。李走谭留,实在是形势所逼,不能怪李秀成不仗义,只能怪谭绍光懵懂糊涂。二十四日中午,清军水陆齐攻,为投降造势。谭绍光“传令各伪王上城堵御”,正在对众训话,郜永宽使个眼色,“伪天将”汪有为挥刀即砍,谭绍光当场毙命。随即又将“慕逆死党杀毙千馀”,开门迎降,郑国魁、郑国榜率领一千多人进城“弹压”。次日清晨,郜永宽等人提着谭绍光首级来到淮军大营,“验视无讹”,程学启、李朝斌、黄翼升督率大队入城,又捕杀“慕逆”馀党(主要是两广人)一千多。

这就是降的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要求降人做到的他们都做到了,看不出有杀降的必要。李鸿章前此攻打南汇、常熟,得力处正在招降。太平军守成将领吴建瀛、骆国忠“退出城池,谨受约束”,李鸿章允许二人保留部分军队,随淮军攻战。善待降将的口碑,无疑是郜、汪等人愿意投降的主要原因。此外,不宜杀降,还有一硬一软两个约束。

硬,是朝命。元年冬天,英国参赞威妥玛(ThomasF.Wade)致函总署,说:

“近日官兵得胜之仗,常有事后乱杀之行。即如洋枪队,彼日离沪不远之地,随将二千多犯全行杀毙,实使人生异心。盖贼众十分之中,真贼不过二分之多,其馀全裹胁小民。……前当河面差使之时,每进金陵一日,伪称干王贼匪洪仁玕有云:‘官兵似此乱杀,实为天国太平之益。不然,则上海一带地方,我军自难久驻。今因该处义兵(曾国藩注:即该贼匪)不信清官(即系国朝),所以未肯投诚,实乃上海迤西之义军不散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