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八蛋,滚出去

咸丰八年十二月初三日,养心殿西暖阁,和郭嵩焘谈毕公事,文宗话锋一转,问起了左宗棠:“汝寄左宗棠信,可以吾意谕之:当出为我办事。左宗棠所以不肯出,系何原故?想系功名心淡?”郭嵩焘说:“左宗棠自度赋性刚直,不能与世相合;在湖南办事,与抚臣骆秉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肯相离。”问:“左宗棠才干是怎样?”答:“左宗棠才极大,料事明白,无不了之事,人品尤极端正。”问:“闻他意思想会试?”答:“有此语。”问:“左宗棠何必以进士为荣?文章报国与建功立业,所得孰多?他有如许才,也需一出办事方好”;

二十年前,亦即道光十八年,左宗棠在第三次名落孙山后,黯然神伤,给老婆写信:“从此款段出都,不复再踏软红与群儿争道旁苦李矣”;伯牛案:此所谓苦李,盖即酸葡萄也。二十年后,他已经是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鼎鼎有名的左师爷,不但名闻湘、鄂,甚且“简在帝心”;但是,未中进士的遗憾,并不曾因此稍减。郭嵩焘据实回答,文宗“何必以进士为荣”之语,似乎对左宗棠这个“进士情结”很不以为然。然而,此次君臣对话,并非专门讨论左宗棠的“进士情结”,其背景乃是一桩参案:湖南巡抚参劾永州总兵樊燮案。

湖北恩施人樊燮能留名史册,一是因为此件参案,一是因为他儿子樊增祥是清末民初的大诗人。先说此件参案。樊燮在永州总兵任上,官声极坏,其主要劣迹,一在贪,一在纵。贪者,贪污也。永州地区防兵共二千馀人,常驻城内约三百人;日常在总兵官署当差的,却有一百六十人。樊家的厨夫、水夫、花匠、点心匠、剃头匠等额,都由兵丁充任,薪水则从军费中支取。不仅此也,举凡日用绸缎、房屋装修,也都挪用军费。因此,樊总兵排场虽大,用费却极俭省,全拜贪污所赐。纵者,纵肆也。樊总兵治军甚严,有违犯军令者,一概军棍从事;而部下多在其家当差,不免偶触家法,也是军棍从事。樊家演戏,某千总迟到,违反了参加音乐会不应中途进场的社交礼仪,棍责数十;管理厨房的某外委千总烧煤过多,不能厉行节约,棍责数十;管理轿务的兵丁,因轿房灯具失修,棍责数十;樊总兵下基层视察,负责沿途招待的某把总因故迟到,即在船边扒了裤子打屁股。这些情况都被反映到省里,“总管”一省军务吏事的左师爷闻之大怒,立即建议骆秉章参劾樊燮。自咸丰四年入幕以来,骆秉章对左宗棠是言听计从;按左宗棠自己的话说:“所计画无不立从。一切公文,画诺而已,绝不检校”;因此,骆秉章迅即上奏参劾樊燮。

但是,樊燮是个有背景的人,他和时任湖广总督的官文关系非同一般。骆秉章参他之前,官文却已上摺保奏他为湖南提督。看到两份内容完全相反的奏摺,文宗不免有些困惑,因此见到来自湖南、湖北的官员就要问一声左宗棠何许人也。这就是郭嵩焘召对的背景。

总督要保,巡抚要参,官文心里自是极不舒服。更令他不舒服的,乃是明知樊燮是“官”人以后,左宗棠不但不化刚为柔,反而变本加厉的侮辱了樊燮一次。咸丰九年四月,樊燮到省,接受“双规”,赴抚署请训,骆秉章让他径去左公馆听候发落。樊燮至左公馆,作揖行礼,而未下跪请安,左宗棠厉声喝曰:“武官见我,无论大小皆要请安,汝何不然?快请安!”樊燮答曰:“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武官虽轻,我亦朝廷二品官也。”左被依礼驳斥,不由恼羞成怒,大骂一句:“忘八蛋,滚出去!”随即再次奏劾樊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