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劣幕

实话实说,左师爷这次做得确实有点过。樊燮堂堂正二品,怎么能向无品无级的师爷下跪呢?武官“无论大小皆要请安”,则是大言欺人,纯属吓唬参案在身的樊燮而已。最后那句“忘八蛋”,更是仗势欺人,毫无风度可言。当然,左文襄公一生善骂,这次不过是初试啼声;此是后话,先且搁下。樊燮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兼且再次被参,不进行反击,势必摘去顶戴,于是,立即向官文诉冤、求救。官文一听,那还了得:区区一个师爷,一再不给我面子,不灭他一道,以后还怎么在湖南、湖北混?旋即兵分两路:樊燮向武汉督署、北京都察院递禀诉冤,反控“左某以图陷害”;官文亲自具摺,参劾“著名劣幕”。

“劣幕”这两个字,很犯忌讳。在政府架构中,幕客是没有位置的,但是,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幕客又是一个不可回避的现象。清朝以前,幕客就已出现,不过,历朝历代的幕制都没有像清朝这样发达:

“清代幕制至为发达,其原因是圣祖、世祖[宗]责备臣下异常酷苛,屡兴大狱,稍一不慎,即有陨越。所以,臣下奏章文字都是兢兢业业,不敢作一越分语,而自蹈不测之祸。……仁宗犹深名、法之言,明察刑狱,穷极豪芒,条例滋多,处分益密。而督、抚、司、道、州、县,大都以制义(伯牛案即八股文)起家,法令章程非所素习,不能不另请明习律令的人员辅佐为治”;

在上者“明察刑狱,穷极豪芒”,在下者俱非法律、经济专科毕业,而“大都以制义起家”,故不得不聘请幕客,帮助处理“非所素习”的刑名、钱谷等诸般公务。政府为控制公务员规模,节省办公经费,故不愿为各级行政长官设立帮办、顾问的职位;而各级长官为了应付职、差,不辱使命,不得不“自费”养一批幕客。表面上看,国家确实节约了开支,可是,这个“自费”既然打了引号,其实非自费,又不待赘言。我们听到的名目繁多的“陋规”、“虚冒”、“苛捐”、“杂税”等等“灰色收入”,其大部分就用来负担幕客的开支。然则,国库虽不因此而虚减,人民实因此而加重负担。当然,民生问题历来不是吾国政治的重点;“肉食者”虽然明知幕客制度乃是一种畸形制度,但在国家开支得以节约的前提下,也就掩耳盗铃,并不严命废除。甚而有才高能显的著名幕客,可以上达天听;例如,被雍正称为“巡抚中第一人”的田文镜,其幕友邬先生就获此殊荣。田上请安摺,雍正批曰:“朕安。邬先生安否?”

但是,凡事皆有利弊。幕客固然是朝廷命官的好帮手,但为善为恶,存乎其心而已;倘若把持官府,枉刑纳贿,有官之权而无官之责,那也令人头疼。故同样是雍正皇帝,就曾下过一道这样的谕旨:

“各省督抚衙门事繁,非一手一足所能办,势必延请幕宾相助,其来久矣。但幕宾贤否不等,每有不肖之徒勾通内外,肆行作弊。黜陟属员,则清浊混淆;中理刑狱,则曲直倒置。败督抚之清节,误督抚之功名。彼则置身事外,饱橐而去。殊为可恨!夫今之幕客,即古之参谋、记室;凡节度、观察等使赴任之时,皆征辟幕僚,功绩果著,即拜表荐引。彼爱惜功名,自不敢任意苟且。嗣后督抚所延幕宾,须择历练老成、深信不疑之人,将姓名具题,如效力有年,果称厥职,行文咨部议叙,授之职任,以示砥砺”

这可算是清朝关于幕客使用的基本大法。幕客如果一心求财,则不免在办理人事(“黜陟属员”)、刑事(“中理刑狱”)这些重要公务时上下其手,一味贪索。倘若悬以功令,在科举以外,给这些编外知识分子(很多幕客出身秀才乃至举人,并非一般“愚氓”)指明一条升迁之途,或许能减少乃至杜绝幕客们“任意苟且”的现象。因此,“效力有年,果称厥职”的幕客,可以绕过科举这道坎,经吏部“议叙”后,“授之职任”。然则,学而优则仕以外,还有一道幕而优则官的后门,幕客们名心一动,官瘾一发,未尝不会检讨自己的行为,以便博取功名。反之,也可见出朝廷早已认识“勾通内外,肆行作弊”的“劣幕”的危害性,一旦发现,绝不会姑息。因此,左宗棠被官文、樊燮这两位一、二品大员以“著名劣幕”、“以图陷害”的罪名告上朝廷,文宗势必要严肃处理。

左宗棠在湖南一地,固然极为威风;但是,京城、湖南相隔千里,而与之为敌的又是总督、总兵,下情不能上达,命官亲于幕客,这是自然的道理。因此,此案一开始被钦命严查,左宗棠就注定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骆秉章倒是讲义气,立即复奏为其辨冤;但是,骆、左二人是雇佣关系,不能逃脱包庇的嫌疑,故批谕有“劣幕把持”一语,严加申饬。骆秉章只能噤口不言,再不敢放半个屁。最搞笑的是,“劣幕把持”四字传开以后,左公馆大门左侧就被好事者刷了一道标语:“钦加劣幕衔帮办湖南巡抚左公馆”。搞笑归搞笑,左宗棠还真不敢抹去这道标语。为什么?我先讲段杭世骏的逸事:

“乙酉岁(伯牛案乾隆三十年),纯皇帝南巡。大宗(世骏字)迎驾。召见,问:‘汝何以为活?’对曰:‘臣世骏开旧货摊。’上曰:‘何谓开旧货摊?’对曰:‘买破铜烂铁,陈于地,卖之。’上大笑,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大字赐之”;

这六个大字,立即被裱起来,悬挂于杭世骏的破铜烂铁店(伯牛按其实则古董店也,在西湖边)。除了“本朝”典故,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前朝案例,即所谓“奉旨填词柳三变(永)”,都能体现出天音御笔的可贵。因此,左公馆门侧的标语,在案情水落石出以前,是不能随便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