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隔壁的茂才正对着题目发怔,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忽然产生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感。他细眯着眼睛,想起少年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狂劲.那时可是落笔千言,几无顾忌啊。可年复一年,得不到赏识,名落孙山。到如今.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真正地做这些文章了。

茂才一阵心悸,刚才那位在贡院前晕倒的老年生员.那副悲惨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难道他这位自认为天降大材、报国济时的孙茂才也要这样潦倒一生,老死科场吗?有那么一瞬间,茂才几乎连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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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德兴太原分号马大掌柜陪着长顺赶到贡院门外时.长栓和一帮陪考的下人正坐着打瞌睡。惊闻致广病死的噩耗,长栓也大哭起来:马掌柜毕竟岁数大,跺脚道:“你甭哭呀,曹大掌柜可是嘱咐了,大爷去世的事眼下谁也不知道,就是对二爷,也不能说!”长栓拭泪道:“好,我不哭,可是二爷进去了!怎么办?”长顺咬咬牙道:“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咱们闯进去,把二爷喊出来!”马掌柜急道:“这能行吗?”他话音未落,长顺和长栓已经开始往龙门口跑了。

刚到龙门口,众兵丁就拦住了他们,喝道:“干什么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长顺急得打躬作揖道:“各位军爷,我给你们磕头了!我们家出大事了,急着要我们二爷叫去!你让我们进去找找!我们不考了!”那兵丁大力推搡他们道:“说什么呢,无知早民!这是山西贡院,是禁地,你们往里走一步都是死罪!”长栓“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各位爷,我们不考了还不行?求求你们替我们喊二爷出来行不?”兵丁们毫不动容,喝道:“你们说不考就不考?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了!快走快走!就是我们也不敢进去!再不走,把你们抓起来.打烂了再说!”一阵拉扯,长栓等被远远地赶走。

三人面面相觑.长栓道:“要不咱们喊吧。我听二爷说过,他的号子在最后一排,围着贡院的后墙喊,说不准二爷能听到!”马掌柜一跺脚道:“就这么着,死马当活马医吧。”于是,三个人向贡院后墙跑去。

不一会儿,贡院后院外传来的叫喊声惊动了贡院内的生员:“这是谁呀,喊什么呢!”墙外的喊声越来越大了:“乔家堡的乔致庸二爷,快出来,乔大爷不好了,咱们不考了!大太太让您快回乔家堡!乔家堡的乔致庸二爷——”兵丁很快赶到,抡起鞭子对着三人一阵乱抽,喝止道:“大胆草民,不得喧哗!”三个人一边躲,一边继续喊着。兵丁很快将三人制服,捂起嘴。长栓力气大,竟被他挣脱开来,他跑前几步,拍着院墙用尽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乔致庸,乔致庸,您大哥不行了,快出来——”兵丁很快赶上来将他扭住。但就这么最后几声,致庸到底听见了,也听真切了,一时间如遭雷殛,手中的笔落在地上,“大哥——”他惨叫一声,便往外冲去。

监考官带了几个兵丁跑过来,抓住致庸喝道:“干什么你,快回号子里去!”致庸挣扎着求道:“不,我要回家!你们让我出去!”监考官毫不动容道:“不行!考场有考场的规矩,不到放人的时候,谁也不能走!”致庸伤心欲绝,上前抓住他的衣襟道:“我大哥快不行了,我得回去见他一面!”那监考官仍把致庸往号子里拖,致庸哪里肯,一阵挣扎。

正在巡视考场的胡沅浦带着哈芬、胡叔纯闻声赶了过来。监考官挣脱开致庸,急忙向胡沅浦等人施礼:“诸位大人,这个生员家里出了事,吵着要出去!”胡沅浦走近前看致庸,吃了一惊:”是你啊.到底出了何事?”致庸哭倒在地:“胡大人,哈大人,生员乔致庸,求你们开恩.我大哥他快死了,我得马上回去见他最后一面!”胡沅浦带着询问的神情转向监考官.监考官点头禀道:“看样子是实情!”胡沅浦走近一步,温言道:“乔致庸.只要你走出龙门半步.不但是乡试,接着来年的会试、殿试,都要误了,这些你都仔细想过没有?”致庸声嘶力竭道:“大人,我大哥快不行了,我什么也不想,我就想马上回去再见我大哥一面.我不考了!”胡沅浦又苦心劝道:“乔致庸,我也是读书人,知道读书人的辛苦.你十年寒窗,就是为了科举,此事关乎你一生的前程,你要三思啊!”致庸连连磕头,痛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致庸一岁丧父,三岁丧母,是哥嫂将我养大,如今大哥就要去世,致庸心如刀绞.就是留下,也写不出文章来,大人,求您让他们开龙门,放我走吧!”胡沅浦默默地看他.一旁的哈芬则记恨致庸,开口道:“大人,不能为他一个人坏了朝廷的规矩!”

胡沅浦沉思再三.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乔致庸,如果本官告诉你,只要你留下来.把三篇文章做完.铁定了就能中举,你还会走吗?”在场的人闻言皆惊,致庸猛抬头望着胡沅浦,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大人,乡试三年一届,今年我失去了一个举人,三年后还能再考;大哥我却只有一个,致庸想过了,还是愿走!”胡沅浦心中大为感动,半晌沉声道:“好吧,念你一份至诚,我答应了。乔致庸.你可不要后悔!”“生员决不后悔!”致庸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胡沅浦点点头,随即一字一句对监考官吩咐道:“今天本官做主,专为生员乔致庸一人打开龙门,放他走!门外家人一并开释,不予追究!”致庸再次磕头称谢,站起踉跄而去。

茂才这时忽然从隔壁号子里冲出,大声道:“乔致庸.站住!”致庸闻声一愣,站住回讨头,只听茂才道:“乔致庸,你大哥已经病重,即使你现在回去.不过是见一面,并无法改变其他事情,你为何一定要回去?”致庸不语。茂才又说:“你我本不是一样的人,你本可以不来考这个举人、进士,不必和我们这样的寒儒争这一碗饭。可你既然来了,还是要考完了再回去。你是个有才之人,不为自个儿可惜.可我真心为你可惜!”致庸定一定神,带点感动道:“茂才兄,谢谢你,可是致庸此时方寸已乱.实在呆不下去,只能由着性情和此刻的心意行事!”说着他拱手作别。茂才看看他,也不再相劝,只叹口气道:“后会有期!”致庸转身离去。

哈芬盯着茂才道:“又是你?这个乔致庸,究竟是个什么人?”茂才回头道:“大人如果还不清楚,生员就告诉大人,此人就是山西祁县乔家堡乔家的二爷!”哈芬倒吃了一惊:“怎么,他真是乔家的二爷?这可没想到!”茂才不再言语.自顾自走回号子里去。

哈芬略带不满,对胡沅浦道:“大人,您今天可是为山西贡院开了一个先例,进了龙门的生员也可以中途出号!”胡沅浦也不介意,仍带着惋惜道:“哈大人,朝廷以孝悌治天下,下官敬重的是此人的孝悌之心!”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哈大人,记住这个叫乔致庸的生员,三年之后,一定再让他来考!”哈芬心中不屑.口里却道:“大人如此看重此人,下官领教,一定记在心中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