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第2/6页)

刚出饭厅,看到凌,朱,钟,每人借了一件飞行员的皮夹克,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借来的,仓促之间,我也借了一件毛绳衣,加上我自己的毛绳衣,想总也可以对付了。后来我才知道完全用不着,这三小时内,我们连穿一件毛绳衣的需要都没有。在野人山一带飞行时,我们坐上C-47也飞一万三四千英尺,那天我们最高却只飞到一万一千多英尺,有许多飞行员始终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背心,就像在雷多区开卡车一样。

现在,我写这篇纪录的时候,虽然事隔多月,一切印象如在昨日。我记着人员坐满了小指挥车,大卡车小卡车的簇拥到司令台下,有的攀在车沿上,有的坐在引擎盖上,和电影里看到的毫无二致。下车到布告处,每一组飞行员,航向员,通讯士和射击士的姓名已经用打字机打好钉在布告板上(都是用罗马拼音),连我们观战人员也在内。我赶紧找人介绍认识我那一组的飞行员,名单上写的K. L. CHANG,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做张广禄,我又赶快记住他的面孔,是一位眼睛眶很深,头发墨黑的青年。那时候大家聚散在走廊上,我随时注意着张的行踪,恐怕一下出发找不到人,把我遗忘掉了。

那天九架飞机参加中空轰炸,轰炸的目标是MOHNYIN村内敌人的仓库和军事设备。那时候中英部队正沿着铁道线前进,MOHNYIN是敌后三十五英里的一个重要补给站。九架飞机内,有三架是美国人驾驶,其余都是中国人员。我再看名单:小钟排在美籍人员的飞机内,我们四个人外,临时又参加了两个观战者,这是特别党部的邹干事和新闻记者乐恕人君,西格菲司用铅笔替他们添上去了。小朱由一架飞机换到另一架飞机上,理由是:他高兴坐在他老同学飞的飞机上,西格菲司也用铅笔替他改了。

我只知道他由一架飞机换在另一架飞机上,殊不知他由我们这个编队换到旁的编队!当初派遣轰炸腊戍铁桥的时候,决定只有西格菲司上尉单机去,所以也只有凌课长一个人去观战。到午餐之后,我不知道他们决定再加派一架,正好由朱的同学驾驶,这一更换,朱也跟着到腊戍去了。在那一阵更改的混乱里他们没有告诉我。事后朱说,他自己到上飞机之前也不知道是低空炸腊戍铁桥,现在,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的同学一定和他说过。大概是远征腊戍,又是俯冲轰炸,他恐怕好机会给人家竞争去了,所以只说换一个座位,就悄悄跑到两架编队里去了。我一直到轰炸归来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这回事,当时后悔得要擂自己一顿。我想:我首先发起参加空军节,又首先提议坐轰炸机观战,现在头等座位一个也给人家坐去了,两个也给人家占去了。到后来几天,我才知道他们坐头等座席可增加了不少的麻烦。

我那样想看俯冲轰炸,因为我看过一套富于刺激性的照片,影写着一架俯冲轰炸机接近目标的情景,各影片的距离是两千英尺,八百英尺,四百英尺和两百英尺,但是从俯冲投弹到拉高,不是照片、电影或者文字所可以表露的,像很多类似的场合一样,真实要体味到这种动作的经过只能凭感觉。所以,从上车到出发我还苦苦央求凌课长和我换一换座位,一方面他不会答应,我也知道这种央求为徒劳。

位次组别排好,到地图室里听美国队长讲解任务。这一间房子,有黑板,有讲台,有一排排的座位,和满壁琳琅的航空照像,和我们常见的教室没有两样。美国队长当讲师,旁边还有一位翻译官当通译。大概这种任务他们是常去的吧,所以没有多少可以再讲的。我只记得他规定投弹时飞行高度是五千英尺,进入目标时角度为一百多少度,什么情况解散队形,什么时候集合,我又记着他叮咛如果有敌机拦截一定要记住飞机的式样或种型等等。

我们真的出发了,崔参谋领我们到降落伞室领了坐式伞和钱袋。这钱袋里面密密地缝着九十六个银币。在缅甸,盐糖、布、线、鸦片和硬币是可以收买人心的东西,也只有这几样东西引得起土人的兴趣,我们学着他们把钱袋系在腰上,多少有点好玩的心理,假使我们真被击落,像半个月前他们队里的一组人那样,跋山涉水的逃命回来,这九十六个卢比就是我们的旅费。

于是我们再爬上卡车,各就各位的到停飞机的掩体里去了。卡车经过一飞机的位置,坐在顶上的人大声叫着飞机的号码,车子停一停,这一组人跳下车来;到另一架飞机,又一组人下来;到第三次是我们这一组,航向员刘,射击士马,都相继跳下来,我跳下来的时候,他们帮我接住降落伞,这时候我看到飞行员张,通信士,和另外一位射击士也从另外一辆车上下来。

一架B-25张开肚子伸着三只脚停在那里,地上都是敷着凿孔的钢板。这种B-25,初看上去是很不顺眼的,引擎比翅膀还要长,头大身体瘦,满身枪炮林立,后面还是双尾舵。但是,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中型轰炸机之一,第一次轰炸东京就是它干出来的。它要飞上云天的时候,才特别有一种美感。这时候刘又告诉我:它现在还在一天天的改良,它们姊妹的名称有,B-25A,B-25B,B-25C,……B-25E,又还有B-25E1,B-25E2……新型的一架架比老型的好。你看过劳森上尉著的《东京上空三十秒》没有?比如说:他的B-25上面就有副驾驶手,我们的没有。

张和他的三位军士在摘炸弹上的保险丝,我也弯腰跑到炸弹下一看。怪不得他们摘了那么久还没有摘完!他们替飞机挂了这么多炸弹!不过我又感觉怀疑:都是这种轻迫击炮弹大小的家伙,用到敌后去轰炸到底有没有价值?后来再想:缅北的目标多半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村落,有这种炸弹的杀伤力和破坏力也就够了,他们的选择是不会错的。

飞机场上遍处引擎响,友机一架一架的起飞了。张广禄催着他们:“快一点,他们都起飞了。”但是只怪炸弹太多了,摘保险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在那九架飞机里,我们大概是第八架起飞的。我跟着他们从机腹的小门里爬进去的时候,感觉得一切都新奇。在机头部这间小舱里,有飞行员、航向员和炮塔上的射击士。机腹的通信士和尾部射击士另外有一间小门在后面。假使不怕麻烦的话,前后的小舱里也可以爬行。当然,设计这种飞机的工程师没有打算还有一个人观战,所以我没有固定的坐席和无线电耳机。我把几具降落伞在张和刘的正后方搭成一个舒服的沙发,把毛绳衣垫衬着凹处。座位刚弄好,张已经把飞机滚到跑道上。没有多少时候就起飞。他们机内人员没有什么通话,司令台上怎么叫张起飞我听不到。我那时候注意到的:这种飞机起飞比运输机简便,调整旋率就很快;他们说,轰炸飞机的跑道比运输机要长,但是我看他们只在跑道三分之二的地方就升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