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第4/6页)

刘再写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纸条给我:“敌人高射机关枪向我猛烈射击。”因为我们在机头部,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下空,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此外也看不到听不到什么,所以我几乎不相信;我在刘的纸条上添了两个字“现在?”他肯定的点了点头。一直到后来回到基地,我才知道敌人的一颗枪弹居然射中了我们一架飞机,幸而没有伤人,只在尾部枪塔的透明胶片上划开了一块。——敌人的前置瞄准量计算得太少了;假使他们能够把这点也修正,集束弹道钉死了我们的队形,恐怕会有几个人不能安全回来。当时我没有耳机,不是刘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小钟坐在机腹上,他们能够看到曳光弹向飞机上钻,不由得把头部后缩。

我们又到了目标上空,刚才投的炸弹还有三个火柱在燃烧着。

我突然想起:我忘却了一件大事。我们飞机上没有投弹瞄准器,我们依着长机的指示投弹;但是我们的投弹器在哪里?我再写着问刘。他回答我:“看飞行员左手的大拇指。”我一眼看去,张广禄的左手在操纵杆上的方向盘上,这种方向盘和汽车上的不同,只有半个圆周,上面有枪炮的按钮。在半圆左边的末端上有一头漆着红色,只要用大拇指在这红色上按几下包管有几个敌人在下面倒楣。

炸弹门早已打开,第二次投弹开始了。长机投出来的炸弹到处都是,一下甩了一大把,张广禄也开始捺着红捺钮。这种轻弹投出来没有电影里所拍摄的好看,不能够像中型弹一样一个个很整齐,很均匀的在空中排成一把梳子才开始下坠。他们一出弹库,就纵横都有,前面飞机投下来的好像要碰在后面飞机上,突然钻下去变得看不见了,然后那黄色围墙内外又突起了烟柱,灰土,与火花。在阴处着发的炸弹还能看到火花一闪。

张继续捺着,把飞机上七十几个炸弹都投完了,开始跟着队形再来一个向右大转弯,这次真的回去了。

这三点多钟的飞行,兴奋与好奇的满足可以抵消疲乏而有余。回到基地,大家跑到中枪的飞机附近去观光,那位枪手,刚从千钧一发的机会里死里逃生,现在很神气的和人家谈着当时的奇迹。这一切和我们在4月中参观战车部队的战斗一样,恐怕技术兵种的快乐也就在这里。

吕德润说有一点,但是只有一点点头晕。小钟提议我们司令部观战的人员照一张照片,我说:“等小朱他们下来再照吧。”我们这时候才发觉小朱已经瞒着我们到腊戍去了。

他们由西格菲司领队,西格菲司飞行,张副队长担任航向,还有三个美籍员兵在一架飞机上,凌课长就在他们机上观战。朱参谋坐在他的老同学的飞机上,他们一飞机都是中国人。

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准备吃过饭就出发。不知如何油弹员把炸弹挂错了,统统挂的小炸弹,但是他们的目标是钢骨水泥的铁桥。他们只好换炸弹,每个飞机挂了六个五百磅的大家伙,所以到两点钟才起飞。

本来,我们希望他们在日没之前回来,他们没有回来;我们想等他们吃晚饭,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回来。空军节的节目还是照常举行,他们全队的中美官兵在一块聚餐,餐后汽车兵团的剧团表演评剧。他们队里的人都很自信,认为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说:“或者油不够,他们降落在旁的机场去了。”

“假使那样,会不会有消息通知这里?”

“我想会有的。”

到七点半,就是降落别处,他们也应该加着油飞回来了。我们总觉得不大妥当,在会场里脸上发热,我和钟从剧场里退出来,坐在草地上看着满天星斗,空气新鲜,凉风四起,不时有飞机来去。我们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引擎声响,但是只有失望,这时候挂着红灯来去的都是运输机,并且没有一架在这个机场降落。

剧场里的锣鼓声不绝,到九点钟,我们相信他们不会回来了。在脱衣服睡觉之前,我们脑子内幻想出一幅飞机触山着火的图画。

到第二天,消息杳然;第三天,消息也杳然。他们的行踪,似乎是一个谜。被敌机击落螺旋下坠了?我想象着尾旋以前,没有失去知觉的一秒钟心内是如何震骇!在黑夜里触山?那幅可怕的图画又浮现在眼前。他们还有一线希望——被迫降落,但是公算是非常少。还有一种可能我们不堪想,被俘,我们假定他们是不会被俘的。

我们的公报已经宣布8月14日轰炸缅北军事目标,两架飞机失踪;但是敌人的广播里并没有说击落我机。失踪!他们很正常的很平静的和我们一块吃午饭,吃过午饭就是这样一去不复返吗?盛书记长说:“我们想到张副队长,印象是如何的深刻……”他们说,空军方面已经去信通知失踪人员的家属。我们又想到凌和朱,崔参谋很惋痛地说:“这次对你们陆军方面的两位同志真抱歉。”

冒着大雨回营区的时候我在胡思乱想:空军的生活像一团梦,军人的生活像一团梦,整个人生的生命又何尝不像一团梦!这时候钟的看法比我坚强,他说:“他们不是每天都在这种机会里来去吗?这算什么!我们没有后悔,如果还有俯冲轰炸的机会我们还是要去。”

一到营区,凡是参加轰炸的人都受到申斥与责难。我和小钟所受的尤其空前,我又比小钟受得厉害。

我们在司令部的餐桌上谈着他们的生死,大家把他们生还的可能性渐次核减,后来的结论: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但是怎么会两架飞机同时不回来呢?怎么敌人不广播呢?这是不可解的谜。

这团疑问到两个礼拜之后才得到解答:凌课长从昆明拍回了一个电报,他说:他们的轰炸是“功成机毁”,朱参谋一行,被迫降落在怒江西岸的敌后,他跳伞降落在云南景东县境,跋涉才到昆明。最后,他说在候飞机再来印度。

五天之后他果然回来了。深夜,我们听他讲故事。他们两架飞机很平稳地飞到腊戍,根本就没有敌机的影子。到腊戍以北,看到公路上有敌人的卡车行驶,西格菲司点了一点头,就俯冲下去对着他们扫射,可以看到车子停了,引擎冒烟,两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四散逃命。

他们又继续南飞,在腊戍北两英里找到了他们的目标。这桥是钢骨水泥造的,大概有二百码长。仔细一看,不只一座桥,旁边还有一座木制便桥。两架飞机就依次俯冲下去投弹,一直离地面只有四百英尺。每次投两个炸弹,在第一次投弹的时候,只炸中了钢桥一端靠桥础附近的岸边。第二次投弹的时候,感觉得炸中了,并且感觉到高射机关枪对着飞机直射(飞机大概就是这时候负伤的),西格菲司已经又把飞机拉起了。再旋一个圈,看到后面一架飞机正在俯冲,下面尘土烟硝和水花四溅,钢桥已经炸得不知去向了。第三次他们结束了木制便桥。但是,不幸的是,他们每次旋回和俯冲都在同一的空间,所以给高射部队算中了,两架飞机都负了伤,飞机上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又在敌人的一座司令部内外扫射了一顿(西格菲司每次回家总剩不了什么弹药),才开始向印度回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