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性格教授,疑古宗师(第3/7页)

章太炎是“五四”时期公认的国学大师,影响广远,桃李天下。其间分为门人、弟子和学生三种。据周作人称,1932年章太炎北游时,章门弟子印《章氏丛书续编》,共有14人参加,大约算是章太炎认可的弟子,其中最受章太炎器重的一个是黄侃,另一个便是钱玄同。“弟子中自然当以黄季刚居首,太炎也很看重他,可是说到真是敬爱老师的还须以钱玄同为最,虽然太炎曾经戏封他为翼王,因为他‘造过反’,即是反对古文与汉字。”(周作人《琐忆钱玄同》)

钱玄同是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章太炎的。钱玄同1906年赴日留学,当时章太炎流亡日本,在东京创办同盟会机关报,钱玄同在《民报》社结识章太炎,因为此前就读过章太炎的文章,对章太炎极为佩服,遂对章执弟子礼。据周作人回忆:“钱玄同从太炎先生听讲,最初是在东京大成中学的国学讲习所,后来在《民报》社特别听讲《说文》,有时便留下不走,与太炎‘抵足而眠’,彻夜谈论文字问题,结果逼得先生承认写字非用篆字不可。”可见章、钱师生关系十分亲密,第二年在章太炎介绍下钱玄同加入同盟会,不久为反清,给自己取名夏,意“中匡之人也”。

人本事大了,难免恃才傲物,章太炎就常常不可一世,他的几位弟子,老实说脾气都不小,搁一起便磕磕碰碰。先是大弟子黄侃和几位闹文学革命的师弟斗气。20世纪30年代初,章太炎带着黄侃到北京讲学,钱玄同对老师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对师兄却根本不买账。有一天,在章太炎住处,黄侃开玩笑地对钱玄同说:“二疯,你来前,我告你!你可怜啊!先生也来了,你近来怎么不把音韵学的书好好地读,要弄什么注音字母,什么白话文。”钱玄同顿时翻脸,拍着桌子厉声说:“我就是要弄注音字母,要弄白话文,混账!”章太炎闻声赶来,哈哈大笑,排解说不许再争什么注音白话文,都给我念日语字母。章的意思十分明显,想想当年在日本一起学习的同门之谊,有什么好吵的。

钱玄同与黄侃虽同出章门,但志趣并不一致。回国后,钱玄同参加了新文化运动,主张白话文,与黄侃分道扬镳。一次,黄侃在一本杂志上填了一首词《北海怀古》,其中有:“故国颓阳,坏宫芳草,秋燕似客谁依?笳咽严城,漏停高阁,何年翠辇重归?”同人认为这首词有点“遗老”“遗少”的味道,流露出复辟的意思。钱玄同对此有不同看法,为此写了一篇随感录:“我知道这位某先生当初做革命党,的确是真心的;但是现在也的确没有变节。不过他的眼界很高,对于一般创造民国的人,总不能满意,常常要讥刺他们。”文章并未点黄侃名,还有替黄侃辨析的意思,黄侃看到后仍大怒不已,骂他们连词都看不通。钱、黄早年关系很好,也互相尊重,在音韵学方面合作也很成功,但“黄侃的脾气比较乖僻,有时说话随便,甚至在课堂上骂街。钱玄同虽然个性也很强,但和黄的性情、思想很不一样,两人‘时有违言’(钱玄同语)”。

1926年,钱玄同因妻子患重病,请假半年,请黄侃来师大国文系任教授。当时系主任是吴承仕先生,吴承仕也是章门弟子。吴、黄二人相处并不融洽,一次黄侃在课堂乱说话,女学生很有意见,吴承仕向他委婉指出了,黄侃与吴承仕遂生冲突,黄侃愤而写了一首诗讽刺,其中二句是“芳湖联蜀党,浙派起钱疯”,钱疯即指钱玄同。当初在日本留学时,黄侃曾戏称钱玄同为“钱二疯子”。黄、吴吵架,居然捎上了钱玄同,这正是黄侃性格乖僻的地方。

据说黄侃去世后,《立报》曾刊登了一篇《黄侃遗事》,上面一则《钱玄同讲义是他一泡尿》,中间有一段文字:“黄以国学名海内,亦以骂人名海内,举世文人除章太炎先生,均不在其目中也。名教授钱玄同先生与黄同师章氏,同在北大国文系教书,而黄亦最瞧钱不起,尝于课堂上对学生曰,汝等知钱某一册文字学讲义从何而来?盖由余溲一泡尿得来也。当日钱与余居东京时,时相过从。一日彼至余处,余因小便离室,回则一册笔记不见。余料必钱携去。询之钱不认可。今其讲义,则完全系余笔记中文字,尚能赖乎?是余一尿,大有造于钱某也。”此语北大国文系多知之,可谓刻毒之至。

周作人曾把这篇文章寄给钱玄同,钱玄同复信说:“披翁(按:黄侃在旧同门中,别号为披肩公)轶事颇有趣,我也觉得这不是伪造的,虽然有些不甚符合,总也是事出有因吧。例如他说拙著是撒尿时偷他的笔记所成的,我知道他说过,是我拜了他的门而得到的。夫拜门之与撒尿,盖亦差不多的说法也。”(周作人《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古》)黄侃恃才傲物,性格乖张,他有一句名言“八部书外皆狗屁”,经常“泼妇式骂街,特别是在讲堂上尤其大放厥词”,他“不但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比例,说起有些事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周作人《知堂回想录》)

1935年10月8日,黄侃因纵酒过度死于南京量守庐,时年50岁,被认为是国学一大损失,章太炎更是慨叹“天丧我也”!黄侃去世后,钱玄同并未因为二人之间过节而意气用事,仍满怀深情写下一首挽联:“小学本师传,更细绎韵纽源流,黾勉求之,于古音独明其真谛。文章宗六代,专致力深思翰藻,如何不淑,吾同门遽丧此隽才。”可谓情真意切,也显示了钱玄同宽以待人的胸襟。

从不判卷的教授

钱玄同不仅在经学研究和新文化运动中敢于引领风气,他在历史研究和教书育人方面的标新立异也毫不逊色。

众所周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史学领域崛起过一个新派别:古史辨派。该派的代表人物除了顾颉刚和胡适,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就是钱玄同。该学派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假说,推翻了旧有的由“盘古开天”、“三皇五帝”往下说的旧历史学说体系,取得了空前的成绩。钱玄同毫无疑问是这一学派的肇端者,而这发源于他对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两派的超越性思考。顾颉刚明确提及正是钱玄同的启发,才使他走上了疑古的治学道路。他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说:“十二(1923)年,玄同先生给我一封长信,论经部的辨伪。我和他已经一年多不相通问了,忽然接读这一封痛快淋漓的长信,使我精神上得着一种兴奋。我就抽出一个星期日的整天工夫,写了一通复书……”这封复信,正是顾氏多年来蕴积于心中的关于中国古代史的系统看法。后来以《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发表于胡适主持的《读书杂志》,正式向学术界提出了“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学说。可见,这一学说之所以能出现,钱玄同居功甚大。更重要的是,当顾文发表后,钱玄同还给予了大力支持,马上在同一刊物上表态,称该学说“精当绝伦”,由此激发了当时的史学大论战。这一论战的后果是很明显的,至少,它瓦解了旧的史学系统,使中国的经、史研究可以跳出先入之见为准传统,而只把经学和史学当成单纯的学术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