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亦师亦父

1527年

于是: 碰到了史蒂芬•加迪纳。正要出去,而他正进来。天气很潮湿,而且对于一个四月的夜晚来说,还暖和得有点反常,但加迪纳穿着裘皮衣服,看上去就像油腻而浓密的黑色羽毛;他站住脚,扯了扯衣服,让它像黑色的天使翅膀一样裹住自己挺直的高身材。

“来迟了,”史蒂芬先生阴阳怪气地说。

他不动声色。“我,还是你自己?”

“你。”他等待着。

“是因为河上那些醉鬼。船夫说,这是哪位守护神的节日前夜。”

“你向她祈祷了吗?”

“我会向所有的神祈祷,史蒂芬,直到我踏上陆地。”

“我很惊讶,你竟然没有自己去摇船。小时候,你肯定在河上帮过工。”

史蒂芬每次开口都是这一套。你那位该进地狱的父亲。你卑微的出身。据说史蒂芬是一位私生子,有部分王室的血统,有人出钱给某座小镇上的一对谨小慎微的夫妇,让他们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谨小慎微地养大。那对夫妇从事羊毛生意,史蒂芬先生憎恨他们,但愿能忘记他们;由于他知道羊毛这个行当里的所有人,对史蒂芬的过去他也就了解颇多,从而让史蒂芬很不自在。这可怜的孤儿!

对于自己的情形,史蒂芬先生满腔怨恨。他怨恨自己是未被国王承认的表亲。他怨恨自己被送进教会,虽然他从教会受益良多。他怨恨别人跟红衣主教彻夜长谈,尽管他自己才是红衣主教的机要秘书。他怨恨自己虽然身材很高,但胸部不厚,显得不太结实;他怨恨自己知道,如果两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相遇,到头来,拍拍手、带着笑容离去的会是托马斯•克伦威尔先生。

“上帝保佑你,”加迪纳说着,一边走进暖和得有点反常的夜晚之中。

克伦威尔说,“谢谢。”

红衣主教在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托马斯。还在下雨吗?我还以为你会早点儿来的。”

船夫。河上。守护神。他从一大早就在赶路,而且在这两周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处理红衣主教的事务,现在才一站一站地——不大容易地——从约克郡回到这儿。他去格雷会堂[1]见过他的职员,借了件衬衫换上。他往东去过城里,去听一听哪些船到了,看看他在等待的那批没有记账的托运货物到了什么地方。可他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回过家。

红衣主教站起身,打开门,对候在外面的仆人说,“拿樱桃来!什么,没有樱桃?你说是四月份?才到四月吗?那么,我们只能拿些难吃的东西安抚我的客人了。”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就拿什么来吧。但这样下去可不行,你知道。为什么我被伺候得这么糟糕?”

于是整个房间一片忙碌: 食物、酒水送了上来,火也很快生好。随着一位仆人殷勤的低语,他湿漉漉的外衣脱了下来。红衣主教府上的所有仆人都是这样: 细致周到,轻手轻脚,总是一副歉然和逆来顺受的样子。红衣主教的所有客人也总是受到同样的款待。就算你十年来,每晚都来打扰他,每次都是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你仍然会是他的座上宾。

仆人们闪到一旁,朝门口退去。“你还想要点什么?”红衣主教问。

“让太阳出来?”

“在这么晚的时候?你真是浪费我的力量。”

“那么黎明也行。”

红衣主教朝仆人们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项要求我自己来解决。”仆人们也一本正经地低声应诺,并退了出去。

红衣主教搓着手,面带微笑,长长地、深深地吁了口气,就像一只豹子在一个暖洋洋的地方躺了下来。他望着自己的律师;他的律师也望着他。红衣主教已经五十五岁,但依然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今天晚上,他身上的法袍不是平日的红色,而是深紫色,饰有典雅的白色花边: 使他看上去像一位谦恭的主教。他身高过人;那本该属于另一位更加久坐不动的人的肚子只是他的王者气派的特征之一,而他的一只戴有戒指的白皙的大手则常常信赖地搭在肚子上。一颗大大的脑袋——显然是上帝的有意设计,以便承戴教皇的法冠——威严地立在宽阔的双肩之上,而肩膀的周围则往往(不过此刻没有)环着英格兰大法官的大项链。那颗脑袋微微一低;红衣主教用轻柔的语气——从这里到维也纳,他这种语气无人不知——说,“好了,跟我说说,约克郡是什么情况。”

“糟透了。”他坐了下来。“天气。人。举止。品行。”

“嗯,我想,在这儿抱怨算是找对了地方。尽管我已经跟上帝说起过天气的事儿了。”

“哦,还有吃的问题。从沿海到内陆五英里的地方,都没有新鲜鱼。”

“恐怕也很难弄到柠檬,我想。那他们都吃些什么?”

“吃伦敦人,如果能抓到他们的话。从没见过那样的野蛮人。他们身材奇高,额头很低。住在洞穴里,但在那儿却被视为上等人。”红衣主教应该自己去亲眼看看;他是约克大主教,却从没到过自己的教区。“至于大人的事务——”

“我听着呢,”红衣主教说,“事实上,还不仅如此。我已经入迷了。”

红衣主教一边听,脸上一边现出和蔼的、一贯专心的皱纹。他不时地记下听到的某个数字。他啜了一口杯子里的上等好酒,终于说,“托马斯……你都干什么了,你这位邪恶的仆人?哪位女修道院院长怀孩子了?还是两三位都这样?要么,让我看看……就是你心血来潮,放火烧了惠特比?”

对自己的亲信克伦威尔,红衣主教经常开的玩笑有两个,有时也两者结合成为一个玩笑。其一是他进门时要的东西: 四月份要樱桃,十二月要生菜。其二是他下乡时到处强暴民女,然后把所需的开销记在红衣主教的账上。红衣主教也经常开些其他的玩笑: 视他的心情而定。

已经是十点左右了。蜡烛的火苗朝红衣主教谦卑地弯了弯腰,然后又重新挺直。雨点——从去年九月份以来就一直在下雨——滴滴答答地打在窗玻璃上。“您的方案,”他说,“在约克郡不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