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乌鸦

伦敦和金博尔顿,1535年秋

史蒂芬·加迪纳!他出去时,对方正好进来,一只胳膊下夹着资料,另一只前后摆动着,朝国王的房间走去。加迪纳,温彻斯特主教: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晴天,他却像大雷雨一样突然来临。

每当史蒂芬走进房间,家具就会躲到一旁。椅子匆忙后退。折椅凳像遭到呵斥的母狗一般自动趴下。国王的羊毛挂毯上的《圣经》人物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在宫廷里,你知道他可能会来。随时可能出现。但是在这儿?当我们在乡下打猎、(名义上)放松一下的时候?“主教大人,这真是令人高兴,”他说。“看到你的精神这么好,我感到很开心。国王一行不久将前往温彻斯特,但在那之前,我没料到会享有你的陪同。”

“我出你不意攻你不备了,克伦威尔。”

“我们开战了吗?”

主教的表情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你让我遭到流放的。”

“是我吗?千万别这么想,史蒂芬。我每天都想念你呢。再说,也不是流放。是下放。”

加迪纳舔了舔嘴唇。“你会明白我在乡下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

当初加迪纳丢掉秘书官的职位——而落到他(克伦威尔)头上——时,就已经让主教明白,他应该返回自己的温彻斯特教区待上一段时间,因为他动不动就与国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较劲。就像他当时所说的那样,“温彻斯特大人,对国王的至尊权力说些经过考虑的话,可能会受到欢迎,这样才不会让人怀疑你的忠诚。坚定地表示他是英格兰教会的首脑,而且一直理当如此。发表一份坚决的声明,说教皇只是国外的头儿,在这里没有管辖权。可以是一篇书面布道文,也可以是一封公开信。阐明你的观点,避免含糊其辞。也给其他的牧师带个头,并消除查普伊斯大使以为你已经被皇帝收买的错觉。你应该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宣告。事实上,你干吗不回自己的教区去写一本书呢?”

现在加迪纳就在眼前,像拍着一个胖宝宝的脸蛋似的拍着一沓手稿:“国王看到这个会高兴的。我将其命名为《论真正的服从》。”

“在交给印刷商之前,你最好给我看看。”

“国王自己会给你解释的。书中阐明了为什么对教皇的宣誓根本无效,而对作为教会首脑的国王的宣誓却有效力。它特别强调国王的权力是神授,是上帝自上而下直接授予国王的。”

“而不是来自教皇。”

“绝对不是;而是来自上帝,自上而下,没有中间人,也不是像你以前跟他说过的那样是自下而上,来自他的臣民。”

“我说过吗?自下而上?这似乎不好理解。”

“你给国王带过一本书,就是那个意思。是帕多瓦的马西略那本,收有他的四十二篇文章。国王说你要他读那些文章,读得他头都痛了。”

“我应该把它简化一点的,”他微笑着说道。“其实,史蒂芬,不管是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都没什么关系。‘国王的圣言传到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又敢质问他,你是何许人也?’”

“亨利不是暴君,”加迪纳生硬地说。“如果有任何人说他的权力没有合理的依据,我都会反驳。如果我是国王,我会希望我的权力完全合法,受到普遍拥护,遇到质疑时,会得到坚决的辩护。你说呢?”

“如果我是国王……”

他本来想说,如果我是国王,我会把你扔出窗外。

加迪纳问,“你干吗看着窗外?”

他心不在焉地笑道,“我在想,对你的书,不知道托马斯·莫尔会怎么看?”

“哦,他会非常讨厌这本书,可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主教语气强烈地说,“因为他的脑子已经被老鹰吃掉,他的头骨也成了他女儿顶礼膜拜的遗物。你干吗让她把他的头颅从伦敦桥取走呢?”

“你是了解我的,史蒂芬。我这个人太仁慈,有时候会过了头。可是你瞧,既然你的书让你那么引以为豪,也许你该花更多的时间在乡下写作?”

加迪纳怒目而视。“你自己也该写一本书。用你那文法不通的拉丁语和一鳞半爪的希腊语,那一定会很好看。”

“我会用英语写的,”他说,“这是一门好语言,用来写什么都行。进去吧,史蒂芬,别让国王久等。你会发现他心情不错。哈里·诺里斯今天陪着他。还有弗朗西斯·韦斯顿。”

“哦,那个多舌的公子哥,”史蒂芬说。他做了一个扇巴掌的动作。“谢谢你的情报。”

韦斯顿的那个幽灵般的自我感受到这一巴掌了吗?一阵笑声从亨利的房间传了出来。

他们离开狼厅不久,好天气就结束了。一行人刚刚走出萨夫纳克森林,就被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之中。十年来,英格兰差不多总是在下雨,庄稼又会歉收了。据预测,小麦的价格会上涨到每四分之一英担二十先令。那么,那些每天只挣五到六便士的劳工们今年冬天该怎么过?投机商们不再局限在萨尼特岛,而是在各郡之间活动。他手下的人正盯着他们。

想当年,听到一个英格兰人居然会让自己的同胞挨饿并从中牟利时,红衣主教会难以置信。而他会说,“我见过当雇佣兵的英格兰人割断战友的喉咙,当战友还在挣扎时就抽走他身下的毛毯,并翻找他的行李,把他的钱和圣章一起抢走。”

“哦,可他是雇佣杀手,”红衣主教说,“那种人没有灵魂可以失去。但大多数英格兰人都敬畏上帝。”

“意大利人可不这么想。他们说,英格兰和地狱之间的路被无数双脚踩得光秃秃的,而且全程都是下坡路。”

他每天都在琢磨他的令人费解的同胞。他见过杀手,没错;可他也见过一位饥饿的士兵把面包让给一个女人,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人,然后耸耸肩走开。最好不要去考验别人,不要把他们逼入绝境。让他们发达;富足之后,他们就会慷慨。吃饱了肚子才能培养良好的风度。饥荒的煎熬只会造就怪物。

他与史蒂芬·加迪纳见面后,又过了一些天,当国王一行到达温彻斯特时,新主教们已经在大教堂接受任命。安妮称之为“我的那些主教”:都是福音宣讲者和宗教改革者,他们在安妮身上看到了机会。谁会想到休·拉蒂摩会成为主教呢?你原本猜想他会遭受火刑,会嘴里塞着福音书在史密斯菲尔德慢慢化为灰烬。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托马斯·克伦威尔会功成名就呢?沃尔西倒台时,你会以为,作为沃尔西的仆人,他完蛋了。当他的妻子和女儿们相继去世时,你会以为那种丧亲之痛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亨利关注到了他;亨利开始重用他;亨利把自己的日程交给他安排,并对他说,来吧,克伦威尔大人,挽着我的胳膊:穿过庭院,进入宫廷,他的人生之路现在变得畅通无阻。年轻的时候,他总是在人群中到处钻,挤到前排去看热闹。如今,当他走进威斯敏斯特或国王的任何行宫所在地时,人群就会迅速散开。自从他担任枢密院委员以来,他的路上就再也没有栏杆、货箱和被人放出来的狗了。自从他被任命为案卷司长后,女人们不再窃窃私语,而是放下衣袖,戴好手上的戒指。自从他成为国王的秘书官大人后,厨房里的杂物、职员们七零八碎的物品以及下人用的脚凳都被踢进角落和看不到的地方。除了史蒂芬·加迪纳,没有人会纠正他的希腊语,因为他现在是剑桥大学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