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的失望之冬(第3/10页)

周氏这可怜的女人,她新婚生活始于郁闷,终于郁闷,都是丈夫李鸿章以郁闷为人生目标所导致的。

话说迎亲之日,唢呐与鞭炮之声震耳欲聋,周氏头上蒙着红盖头,含羞步入洞房,等待着她最美好的人生时刻。

就听脚步声起,丈夫李鸿章走了进来,周氏心里颤抖着,充满了幸福与甜蜜之感。可是她没感觉到丈夫掀起自己头上的红盖头,只听到书本翻动的哗啦啦声响。然后就听到丈夫义正词严的声音:爱妻啊,值此美好的洞房花烛之夜,我们万万不要浪费这美妙的时光,我们要树立起远大的人生理想,要为帝国崛起而读书。你听我给你讲讲读经明心之理。夫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夫读经者,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鹜。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性也。爱妻不妨照此行之,经学之道,不患不精焉。

李鸿章把他的新婚之夜,弄成了读经大讲堂,而不是抓紧时间和妻子圆房。

这始料未及的事情,使正在窗外听房的人全都惊呆了,他们急忙去告诉李家人。李家人也全都慌了神,急忙来到窗前,隔着窗子苦劝李鸿章:读书这事儿,非一日之功,真的不差洞房花烛夜这会儿工夫,拜托你快点儿放下书本,先干正事儿吧。

不管用。李鸿章认准了的事,谁劝也不济事。他认准了要在洞房花烛夜读书,那就非读不可。只听琅琅的读书声起,李鸿章的新婚洞房,始终是烛火通明。没有任何记载提到新娘子周氏这时候的感受,但她心中肯定是既诧异又忧郁,怀疑自己的新婚丈夫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这下子众人没咒念了,只好请出李鸿章的爷爷李殿华。虽然爷爷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可爷爷就是爷爷,这事跟是不是秀才没关系。李殿华唉声叹气地拄着拐杖走出来,嘴里嘟囔着:中庸之道啊,不偏不倚谓之中,万古不易谓之庸,人生最恶心的事儿,莫过于死钻牛角尖,偏离了不偏不倚的正道。你看你们把个好孩子,给教成什么模样了?

李殿华老头口中嘟囔着,拿手中的拐杖,照李鸿章洞房的窗棂上,敲了两拐杖。洞房里,李鸿章琅琅的读书声停了下来,然后烛火熄灭了。

李殿华满意地摇了摇头:这孙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听爷爷的。

李殿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大家全都以为李鸿章这时候应该是和周氏圆房了,可没过多久,李鸿章的洞房烛光又亮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李鸿章读书的声音,明显低了许多。

但李鸿章终是多智之人,善于反省自身的过失。没过多久,他自己也知道这事有点儿过分了,还写诗嘲弄自己,诗中有一句:一宵只得半风流。但是诗可以随意乱写,人生的秉性却是很难改变。此后的李鸿章,将继续在他的郁闷人生之路上大步前行,直到他人到中年发现全都不对劲儿为止。

仕途能够走多远

李鸿章的家乡淮上,是一个尚武中心,是暴力高发地带。李鸿章青少年时代的淮上少年,最为崇尚的就是红胡子与拽刀手。红胡子是淮上少年的成年礼,每当一个少年成长起来,家人就会为他准备好用染红的棉絮做成的假胡子,戴在颏下,然后持刀出门,与伙伴们劫道杀人,抢夺钱财。少年拽刀手则是淮上最为拉风的景象,成群结队的少年手提长刀,呼啸着招摇过市,横行无忌。

其时的淮上,动荡不安,各村各寨不得不组织武装力量,聊以自保。据《十九世纪中期中国双重统治格局的演变》一书记载:

一村有捻一村安,一族有捻一族幸。村有捻,外捻不入,曰:某某我们都是混家子。族有捻,则曰:某某叔也,兄也,虽及第之荣不若是其赫赫也。由此,庄有稍悍者,众即怂恿:何不出头混着!既或帮以资粮,纠众而捻矣。捻子、捻党没有统一组织,各自独立,互不统属。各捻组织松散,居则为民,出则成捻,招呼成群,撒手立散。

当时就是这样,皇家的权力体制仍然对淮上起着决定性的影响,但崛起的年轻尚武之徒,却以铁血法则对现存的秩序与规则,形成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挑战。生长于淮上的李鸿章,注定要成为应对这一挑战并恢复秩序的人。但他在幼年与少年,其人生的成长过程,势必受到这种力量的冲击与打压。

这种冲击,这种打压,体现出的是一种暗灰色的调子。暴力行为是最易激发人性之恶的力量。李鸿章的幼年与少年,就生长于这种恶性的暴力氛围之中。其青春成长的苦痛,更甚于普通少年。当地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体现为宽和与谅解,而是龌龊的钩心斗角与隐秘的心理挤压。

决定一个人人生成就的,无非是内外两个环境。如果外部环境表现得比较宽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走向和谐,因为没有过于强大的压力,人性中的善更容易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表现为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鼓励与相互支持。

相反,如果外部环境压力过大,人人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之中,彼此之间的敌对意识就比较强烈。这种情况下的人际关系,更多表现出一种相互仇恨、激烈竞争与相互打压的状态。很明显,李鸿章正是生活于这样一个可怕的氛围之中。由于他的父亲高中皇榜,他们家族由普通农家一跃而成为庐州望族,这对于其他人家来说,即使不意味着一种明显的挑衅,也是一种严重的羞辱。

淮上糜烂,一发不可收拾,源于淮上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恶性竞争。据随工部侍郎吕贤基回淮上办团练的赵畇描述说:

细心体察,其故有三:富者明知团练于己有益,而吝惜资费,苟安目前;贪者则百计图谋,羼身其中,一经入局,百端侵渔,居局外者,有求不遂,争相讦讼;又有一种幸灾乐祸,希冀贼至可以肆行,惟恐团练认真,乃造作谣言,或云将征调远出,或云将按籍苛敛,摇惑人心,沮挠大计。

在这里,赵畇将淮上人物,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富人,目光短浅,吝啬非常;第二种是贪人,多吃多占,相互攻讦;第三种是坏人,造谣生事,破坏大局。任何时候,只要社会规则崩坏,不公开不透明,浮到社会表层上的,总是这三种人。理论上,一个公开透明的规范法则,能够约束这三种人,但这三种人会拼了性命阻挠公正的法则,直到社会彻底糜烂,大家全部死光光为止。

李鸿章生于淮上,长于淮上,对于淮上的人心人性,比任何人更为了解。他实际上是淮上尚武传统的反对者,注定要成为解决这一社会问题的人。即使这个历史使命不是由他来完成,也必然是由另一个对淮上风俗了然于心的人来完成。只不过,唯有他的智慧达到了这一境界,所以这个使命迟早会落到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