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的失望之冬(第4/10页)

人生的起步,取决于对人性善的认知。不了解人性之善,就有可能误入歧途,百死而莫赎。而人生能够走多远,则取决于对人性恶的认知。因为你的人生成就越高,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难免遭到性恶之人的明枪暗箭。

李鸿章的人生开端,比他的父亲李文安更有起色,因为他踩在了父亲的肩膀之上。他赴京赶考,首先由父亲安排去见在翰林院的曾国藩。从此二人就有了师生之谊。这一年曾国藩是考官,李鸿章是考生,虽然曾国藩对李鸿章的诗文赞不绝口,但李鸿章还是很扫兴地落榜了。

三年以后,李鸿章再入考场。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地高中皇榜,进士及第之后成了皇家翰林院编修,正心花怒放地实现他的桂冠诗人之梦,却不料由于洪秀全这个极不稳定因素的介入,导致了社会与官场规则的变化,将李鸿章一下子打回了原形。他的人生,不得不重新开始。

写奏折是门大学问

论智力,论才能,论心胸,论气度,李鸿章是唯一能够解决天下乱局的人。这就意味着,一旦这个历史麻烦扩大化,权力就会在所有不称职的人手中传来传去,犹如击鼓传花一样,迟早会传递到李鸿章的手上。

但是当时的李鸿章,缺乏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强者心胸,他所能够做的,就是遵照家传的书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事情他都已做到了。他在1847年高中皇榜,喜讯传到家乡,父亲李文安心潮澎湃,赋诗曰:

年少许交天下士,书香聊慰阿翁期。

天恩高厚臣家渥,不愧科名要慎思。

其得意扬扬的心情,溢于言表。此时的李鸿章,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他的人生作业,尽管只是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但对于李鸿章这个乡下青年而言,这已经完全满足了他的愿望。此后的他,就是将自己牢牢地锁定在小文人的位置上,昼夜读书,以德服人,终生追求他的桂冠诗人的愿望,足矣。

可就在李鸿章走向他的人生目标之时,中国南方却已经闹翻了天。洪秀全起事于金田,仅仅用了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就从广西打到长江流域,克武昌,下南京,武装割据,坐断东南。一时之间,湖南、湖北、江西及江苏等省硝烟弥漫,战事频发。而崇尚武力的淮上更是成为了洪杨太平军、以红胡子拽刀手为主体的巨捻、清朝政府军及团练等各色武装力量激斗的主战场。

而李鸿章在北京,仍然与朋友们吟诗作赋,对此变局一无所知。

当李鸿章知道这个消息之时,正是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之时。有关这件事情的细节,李鸿章的部属及学生刘秉璋的儿子刘体智,在《异辞录》中有详细记载。

李鸿章太有才气,年轻又喜欢卖弄,安徽籍工部侍郎吕贤基的奏章,大抵由他代笔写成。这一天他去逛书肆,遇到乡人说安徽省城安庆被洪杨军事集团攻陷,于是李鸿章立即去找吕贤基,要求吕贤基上奏朝廷,让咸丰皇帝管一管这事。吕贤基按照老法子,立即吩咐李鸿章替他写奏章。于是李鸿章翻查史书,点灯熬油,终于写成长篇巨奏。吕贤基拿到手上,看也不看就急忙上朝,启奏陛下,臣有奏本。就把这奏章呈了上去。咸丰皇帝见奏章大喜,曰:吕爱卿,还是你忧心国事,朕就派你回安徽,解决掉洪秀全。你既然上此奏本,必有法子,是也不是?

吕贤基所遇到的,就是行政管理中最要命的事情。任何管理体系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大家视而不见,是因为都没有解决方案。如果你指出这个问题,那么你肯定也会有相应的解决方案。没有解决方案,你说问题干什么?

吕贤基上奏,本指望咸丰皇帝解决问题,没想到他却成了咸丰皇帝的解决方案。说到洪杨起事,江山糜烂,最发愁的就是咸丰皇帝,可是朝中多是些像李鸿章这样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不知道如何应对。如今吕贤基跳出来,咸丰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吕贤基身上了。

这始料未及的事情,让吕贤基目瞪口呆。可以确信,吕贤基的人生理想,跟李鸿章没什么区别,都是想做个太平时日的桂冠诗人。正是因为大家都惹不起淮上那些冷血野蛮的捻子,才拼命读书来到朝廷。岂料一封朝奏九重天,打回原形路八千。痛定思痛,吕贤基才意识到,他让喜欢卖弄的李鸿章给坑了。

于是吕贤基断然上疏,强烈推荐李鸿章回乡练乡勇,消灭洪杨暴力集团。咸丰皇帝欣然准奏。翰林院真的不缺什么编修,但淮上缺少能征惯战的猛将。就把李鸿章派回去碰碰运气吧。如果李鸿章被洪杨军事集团杀掉,那活该他老兄倒霉;倘若李鸿章摆平了洪杨集团,最终占便宜的,还是朝廷。

眼见得吕贤基和李鸿章双双被打回原形,撵回家乡去练乡勇,朝中的安徽籍大臣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洪杨集团打到了安徽,最忧心的就是这些人,生怕咸丰皇帝派他们回去平叛。可是大家走的都是李鸿章式的文臣路线,岂会是洪杨集团的对手?此时有吕贤基和李鸿章替大家顶雷,安徽籍的朝官们,总算是从惊扰中解脱了出来。

吕贤基意识到了这一点,更加心里不平衡。大家都是文臣,走的都是读书做官的路线,凭什么要派我去和洪杨集团死拼,你们却在朝中坐享其成啊?凭什么啊?失衡之下,吕贤基再次上疏,隆重推荐安徽籍官员户部右侍郎王茂荫回淮上平乱。

王茂荫大怒,暗地里一查,发现这桩麻烦是李鸿章给惹出来的,就立即上奏,强烈推荐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建议解除其朝官职务,让其回乡训练乡勇。

可怜李氏父子,花费了几代人的心血,才捧着书本,从淮上的田头打拼到这朝廷之上。岂料转眼之间,鸡飞蛋打,父子双双被打回原形。盛怒之下,李文安立即组织了一次强有力的反击,他也上奏,强烈推荐吕贤基的儿子吕锦文随行。我们李氏父子没落得个好,你们吕家也休想安生,要死大家一起死。

如此相互攀扯,滑稽而又悲壮的一幕,勾勒出了当时时局的险恶与读书人居于乱世之际的惊恐和无奈。

这一年的李鸿章,已经三十一岁了。他的人生很奇特,似乎以六年为一个周期。从二十五岁高中皇榜那一年算起,他已经在京城享受了六年之久的桂冠诗人美梦。而此后,他将有六年的时间二次创业,以一介小文人的身份,重新学习残酷的战争法则,而等他学明白了的时候,洪杨之乱已经走向了落幕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