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雄相惜,曹操、刘备各奔前程

晚照下的汴水红紫如浆,水面有泡得白胀的尸体沉沉浮浮,像一截截捣烂的榉木条。半空中落单的老鸹盘桓低回,森黑的翅膀刮破了天空,于是,半爿天都在流血。

汴水,这条开凿自战国魏惠王时期的人工渠,自荥阳旁东引黄河,南下中牟、尉氏、阳夏,直通淮泗,经数百年时间的不断开发,已成为连接黄淮的水运要道。淮、泗、济、汝水的粮米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汴水渠抵达中原腹心,而后储藏在汴水畔号称天下第一仓的敖仓中。四百年前,汉高祖和楚霸王曾在此中分天下,划出了后世熟知的楚河汉界的分疆线——鸿沟。

依傍汴水的荥阳是西通洛阳的必经之路,千年以来,荥阳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多少微末在此一战成名,也有多少豪杰在此折戟。至今,在方圆几百里的古战场上还能捡到百年前的铁箭镞。

此时一支军队正行进在汴水畔,甲胄不整,灰头土脸,俨然是铩羽而归的败军,中军大旗破了个大洞,“曹”字只剩了一半,像是被生生腰斩。

曹操本在马背上打盹,马儿忽然打嚏,马蹄子顿了一顿,他冷不丁惊醒过来,一瞬间,惨冷的落日刺得他双眸酸痛。他避过脸去,却看见那面残破得惨不忍睹的中军大旗,心里窝着的孬火便蹿了上来。

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

自关东诸侯联盟扯起讨董大旗,他在陈留招募义勇,毅然率众北上,与各方诸侯盟会酸枣。几十万军队浩浩荡荡挺进洛阳,喧天阵势不可谓不大,逼得董卓仓皇撤离帝都,胁迫皇帝公卿西向长安,给盟军留下一座空城。可各方诸侯那忠君爱国的热情像忽然浸入了冷水里,纷纷摆出了作壁上观的冷姿态,不是推辞粮草未济,退去后方征粮,便是苦诉兵力弱少,守在洛阳周边整兵。放任董卓一众越走越远,偏偏不愿轻骑追赶,只能目送祸国殃民的恶贼远走。

眼见灭董的大好时机白白脱手,曹操苦劝诸将出兵西进,诸侯们全都顾左右而言他。他等不及了,不得已率轻骑追赶,却在荥阳遭到埋伏,有埋伏早在意料之中,董卓撤离洛阳时,必定会在后军设伏以为防备,可若兵力充足,第一次追击遭伏,诱出伏兵歼灭,第二次追击便可直入函谷关,一举消灭董卓的西凉军。

可曹操兵力太少,众方诸侯又不愿意派兵支援,听闻一向自负才高的曹孟德兵败,只怕心里都打着小鼓庆祝。荥阳一战惨败,若不是曹洪拼死护救,他曹操也许已埋尸荒野了。

想到曹洪的救命之恩,曹操不禁去看他,那曹洪正四仰八叉地倒在一辆露车上,虽在颠踬艰苦的行军途中,却兀自鼾声震天。这一路艰辛,两人涉水避险,几次落于敌手,莫说是食人间烟火的八尺汉子,便是神也定会累垮了。曹操看得直想笑,却怎么也不能在脸上牵出笑的表情,反而觉得辛酸。

一骑飞马自尘埃蒙蒙间奔驰而来,来的却是盟主袁绍的信使,他一跃下马,双手捧上一方信:“盟主听闻曹将军遭蹉,已遣张邈将军迎候曹将军,以为后援!”

曹操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夏侯惇一口痰吐在地上:“屁!老子们浴血沙场时,他袁盟主何在,躲在温柔乡里饮酒作乐,待得战事完结,老子们弟兄死了一多半,贼兵也没了影,他倒来献殷勤!”他嗓门极大,像喷着烈火,一说话,满脸的横肉便似被刀劈般片片痉挛,活似嗜血的夜叉,吓得那信使看也不敢看他。

曹操虽以为夏侯惇骂得极痛快,面上却沉住了:“元让,说的什么话!”他转脸对那信使道,“知道了,多谢盟主。”

看着信使飞马离开,夏侯惇到底忍不住:“我瞧那帮诸侯都是隔岸观火的孬种小人,和他们共举大事,一百年也成不了气候,那群混账王八,娘们儿都不如!”

话虽糙,可理却实在。曹操沉默了,他微微叹了口气,遥看天边那轮夕阳正在迅速地滑入汴水,像一泡淋漓的血,被背后那逐渐增大的黑手推向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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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近郊的关东联军大营里灯火辉煌,无数盏青铜树枝灯伸开交错横生的灯盘,编织出蜘蛛网似的密集光影。衣衫轻薄的侍女扭着软绵绵的腰肢穿梭席间,像飘在水面的葶荷,一个个眼含秋波,面藏暧昧,扶摇着春风如醉的莲步,斟酒时总是不忘记扶着头摔进男人怀里。

联军将领们满斟美酒,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的神勇战绩:说起当年那场凶险,乖乖,要不是老子横刀立马,舍生忘死,早就埋骨草莽,哪能挣到而今的功名事业,激动时竟自挤出两滴浊黄的泪蛋子。两下里说得兴起,称兄道弟地“咕噜咕噜”将杯中酒喝得精光,醉得通红的脸盘子油光锃亮,吹着牛还不忘记拧一把侍女肥嫩的屁股。

“诸公!”红脸膛的韩馥亮起嗓门,高高举起了酒爵,“此次讨董,有赖诸公报国忠心,更依仗盟主英明决断,方才能收复洛阳,逼得董贼西窜,吾等共举一觞,为盟主寿!”

底下一派高高低低的应和声,廉价的谄媚伴着发腥的酒香飘向主座,袁绍笑呵呵地谦让着,他尚还带着孝,腰间系着絰带,饮酒很少,却并不拒绝众人的敬酒。虚伪的恭维话和着醇烈的美酒统统灌入脏腑,在经络支脉里暖洋洋地熨帖着,丧亲的苦痛被腹里浓香的酒水冲得淡了。他自在关东起兵,董卓便诛杀了留在洛阳的袁氏满门,袁氏一族为国家除暴惨遭家门大祸,不免又在天下诸侯中赢得了赞誉。

喝到兴头上,话不免多了,刘岱喷着酒气道:“听说盟主得了一方古玉印,好东西该当共赏,莫若捧出一观如何?”

袁绍是世家出身,生来的锦衣玉食,高车驷马,玩的是商彝周鼎,品的是酌酒佳酿,侍寝的女人也非俗流,骨子里的风流秉性,天生的喜好精致。刘岱的话搔到了他的痒处,先虚伪地推让了一番,而后才让随从取来一方红漆盒。

袁绍揭开了红漆盒盖,里边的红绸布衬着一方白玉印,手掌心大小,仿佛一溜流淌的牛乳,似乎随时会化开了,玉中的沁色如流云飘拂,年代似已很远了,雕凿工艺却极精湛。

众诸侯无论懂不懂此道的都发出一声惊叹,韩馥赞道:“果真珍品,也唯有盟主雅人方能识得佳物,像我等这般粗人,别说认不得,便是握在手中,也是亵渎了。”

马屁拍得很地道,袁绍露出了得意的笑,口里却自谦道:“过奖了,不过是不上台面的爱好,并非英雄之好。”

主人虽说了谦虚话,众人却不忘记补充赞美词,刘岱“啧啧”了一声:“我听说这是盟主入洛阳时,在董老贼的府宅里搜到的宝贝,可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