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幼年丧父,遭人生突变

诸葛亮提着竹篾编成的鱼篓,踩着满地金色的阳光烙印,一蹦一跳往家跑,篓子里装着他刚从汶水里摸来的两尾鱼,路上行人见着一个通身沾满泥浆的孩童,荡悠着鱼篓边哼曲边蹦跶,活似一只活蹦乱跳的泥猴儿,都忍不住笑开了怀。

他却浑然不觉,他还在想那两尾鱼,这可是两尾活鱼啊,他着急将它们送回家,寻个器物养起来,均儿也喜欢鱼,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养。他还编排出一个经天纬地的捉鱼冒险故事,也得告诉均儿,均儿一向拿他当英雄人物来崇拜,把二哥当做偷桃、摸鱼、掏鸟蛋的行家,是他的跟屁虫。

诸葛亮想到均儿听到捉鱼故事的佩服表情,得意得要飘了起来,脚步更加快了,在快到家门口时,心里却跳出了一个念头,拐去了另一条路。

深长小巷飘起未名的风,桃树落下的花瓣仿佛是谁柔肠寸断的心肝,他便一路不停地奔到角门外。

那老乞丐没有冥神,他正在扎包袱,看见诸葛亮来了,只是懒洋洋地抬起头投递过来一道目光。

诸葛亮晃动着竹篾:“新鲜的鱼呢,我送你一尾,你要不要?”

老乞丐没说要不要,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扎包袱,诸葛亮在他身前蹲下:“今日没和人对弈么?”

这些日子,诸葛亮得了空便会来瞧瞧他,这老乞丐每日无所事事,有时和街边闲人对弈,有时晒着太阳捉虱子,有时蜷曲着身子闭目养神,诸葛亮也不嫌他脏。他结交伙伴从不讲究外表,只要投缘。诸葛亮现在对这乞丐充满好奇,比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儒让他感兴趣,他宁愿花一下午时间看老乞丐捉虱子,也不肯枯坐在屋里听老儒们讲经。

“我要走了。”老乞丐忽然说。

诸葛亮一惊:“去哪里?”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腻了。”

诸葛亮惋惜极了:“那我还能见着你么?”

老乞丐乜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也许能,也许不能。”

诸葛亮觉得很遗憾,他很想挽留这老人,他甚至萌生过这样的念头,将这老乞丐请进家里,做他的忘年玩伴,他怏怏地盯着那四四方方的包袱,说道:“我能和你下一局么?”

老乞丐停顿了一会儿,这次没有反对:“好吧。”

他把包袱重新打开,取出棋盘,再摸出那两只装棋子的陶碗,诸葛亮说道:“请先生执白!”

老乞丐并不推辞,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枚白子,这边还没落子,那边诸葛亮说道:“老先生上次说,非凡人要经历大变,请问什么才算是大变?”

“你想经历大变么?”老乞丐反问道。

诸葛亮茫然:“不知道,大变……怎样才算大变?”

“人生之变,或扶摇而上,青云不坠;或沉沦下僚,飘茵落溷。”

“有什么不同呢?”

“前者可获利禄,可光门楣,为世人碌碌求之;后者受万千苦痛,遭百世折磨,为世人厌弃,然有不甘沉沦者,可决然奋起,一变境遇。”

诸葛亮听得愣愣的,他想起了书里说的苏秦张仪的故事,也是先沉沦,后崛起,他原先只关注他们的舌辩之彩,遗忘了人生辗转变迁的奋斗历程,他问道:“像苏、张那样么?”

老乞丐说:“可以类比。”

“那若是这样的大变,还真是苦呢。”诸葛亮拧住了眉头。

“这只是人生之变,还未谈及天下之变。当今乱世扰攘,富贵落贫窭,凡尘建功名,贵胄作流寇,英雄出草莽,白骨膏于野,饿殍死于郊,城郭成荒丘,乡社变坟冢,纵是草芥,也躲不过这倾巢之祸。上天将你生在此时,你逃得了么?”老乞丐掷地有声地质问,目光炯炯。

诸葛亮震住了,老乞丐的一席话虽然并不能悉数明白,却多多少少地在他心里激荡出浪潮。

诸葛亮,你逃得了么?

这句质问仿佛撞钟,一声接着一声,撞在他稚嫩的躯壳上,一瞬间让他心神俱伤。

那种他不能明白的悲哀,犹如阔大无边的黑幕,将他整个地罩住,挣脱不出,那仿佛是他不可改逆的宿命,也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宿命。

是被无常命运打倒认输,从此一蹶不振,还是迎着命运抗争,开创一个锦绣天地。

这成为诸葛亮一生都在追问的人生命题。

那边老乞丐把白子稳稳落下,诸葛亮拈着黑子,一面琢磨老乞丐的话,一面琢磨该落在哪里。

正在这当口,一青衣小仆飞一样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亮公子,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诸葛亮不高兴地说:“又怎么了?”

“回,回家,有,有事……”小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诸葛亮不肯动,他想和老乞丐下棋,还有那些疑问,他还要讨教的,可那老乞丐却罢手了:“回去吧。”

诸葛亮不情不愿,可也不能违拗,他只好站起来,把竹篾留下:“这个送给你。”

老乞丐这次没有推辞,他静静地注视着诸葛亮,目光祥和,仿佛一位慈悯的长辈,诸葛亮在老乞丐的眼神里感受到很多东西,有些他懂,有些他不懂。

他对老乞丐深深行了一礼:“日后相逢,再与先生续棋。”

他随着小仆跨进角门,刚一进门,便觉得府里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沉甸甸的压抑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地压下来,可他说不出到底为什么。

他问那小仆:“出了什么事?”

小仆说得吞吞吐吐:“家主人回,回来了……”

诸葛亮呆了一下,父亲回来了?

这可怎么得了,父亲不在的日子里,他顽得没了章法,日日和邻家小儿混在一处,不是摸鱼,便是摘桃,甚或还溜去农家偷鸡,惹来人家登门告状。继母不得已只好赔礼赔钱,却到底不能像亲母般约束他,只得放任他。

想起父亲那重得仿佛铁石的巴掌,他觉得脑后飕飕生冷风,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跑出家门。

他听见脚步声响起,以为是父亲,往旁边闪了一闪,却看见叔父和一群不认识的叔叔伯伯走出来。走在中间的是位长髯白面的叔叔,他依稀记得那是泰山郡的太守,是他们这里最大的官,似乎是叫应劭。

“事起仓促,真是想不到,无论如何,能救一定救!”太守说得满脸悲痛,仿佛如丧考妣。

叔父背对着他,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沉闷而苍老:“多谢太守挂怀!”

泰山郡守怎么跑自己家来了,难道是父亲嫌自己太顽劣,要把自己交给太守管教吗?

“小二!”有人在呼唤他。

他回头看去,是叔父送客回来,诸葛玄疾步走过来,哪里管他身上有没有泥,一把抱住了他,眼泪便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