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莫逆之交,与徐庶互诉平生之志

刘备从曹操府出来,那种噩梦般的惶遽感觉仿佛鬼影,贴着他发颤的脚踝,汗已在衣衫内泛滥成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一片温热的湿润,他终于确信自己还活着。

天边的火烧云像巨兽张开的血口,贪婪地吞噬着清明天色,势必要将整个天下咽下,血口里喷薄出的血腥气息从远方呼啸而至,刘备呆呆地凝望那逐渐向自己靠近的血色,打了个激灵,把脸转了过去。

沉闷的雷声在远山逡巡往复,余音袅袅如长烟不绝,雷一直在敲打天垂,雨却迟迟下不来,空气中只有黄尘四起,迷了行人的眼睛。

许都的傍晚重烟锁楼,薄雾临台,一派穿不透望不尽的缥缈,整座城仿佛被编织在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里,网中套着无数条闷死的鱼。

从没有哪个时刻让刘备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逃离许都,他甚至怀念起涿郡那单调乏味的天空,想念家乡那棵蓬蓬如车盖的大桑树,想念他早已失了模样的旧友故交。他是如此渴望埋骨桑梓,他现在觉得躺在涿县的田野里睡觉,便是一种快活至极的幸福。

一个声音跳了出来,三分戏谑,三分率性,三分试探:“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刘备不寒而栗,他恍惚以为曹操还在与他对酌,那杯中酒泛出的腻光在眼前晃来晃去,真像砍在头顶的刀光。

今日曹操突然邀他入府叙话,两人青梅煮酒,畅论天下英雄,刘备一面揣着小心迎奉,一面提防着曹操。曹操突然冒出这一句话,吓得他双箸落地,幸而天有迅雷,他才讪笑着掩饰而过。

曹操下这个判断是什么意思?刘备略一思索便觉得可怕。曹操权倾朝野,势压公卿,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权力对决一触即发。曹氏耳目遍布朝野,皇宫宿卫皆为曹家亲党,莫说是公卿,便是皇帝平日说话行事也极小心,曾有一些臣僚只因对皇帝陈时策,被曹操以各种理由诛杀。

刘备为了躲避曹操的猜忌,在曹操面前装了两年的庸人,平日装聋作哑,大事不问,小事不管,躲在家里种田养猪。许都百官都笑话他是田舍翁,朝服有一股子牛粪味儿,有好事者还玩笑着向他讨要新鲜蔬菜,他也乐哈哈地包裹相赠。连皇帝也知道左将军刘备好农田,朝廷每有恩赏,往往特别赏给刘备种子豕豚。

可这份藏拙难道逃不过曹操的眼睛么?刘备自以为自己做得已很卑顺了,深居简出,不交朝臣,除了种田便是读书,还不敢读太惹眼的书,有鉴古知今之用的史书轻易不碰,案头摆着的常是张飞从书市里搜罗来的志怪小说,活活要把自己往不学无术的路上驱赶。这不,今日一见面,曹操便问:“玄德读的什么书?”

曹操,真的太可怕了。

刘备怀着重重心事回到家,也不去内堂休息,却坐在院子里的田畦边发呆,双手握着一把三齿钁,也不刨土,也不浇粪,失了魂一般直直地盯着菜地。

田里的菜长得已很葱郁了,有芜菁、韭菜、苜蓿、生姜,一簇簇吐纳着芬芳,似番茄般红的晚霞翻过墙垣,为菜地蒙上了凉悠悠的一片红布。

关羽、张飞悄悄地溜了进来,张飞忍不住,粗着嗓门叫道:“大哥!”

刘备像被电击了,手中的一松,“哐当”便掉落下去,回头看见是关张,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翼德吓杀人也,日后说话小声些!”

张飞笑道:“大哥的胆子忒小了,战场之上,万马嘶鸣,铠仗交错,也没见你变色,在自己家安坐,大声呼之则失颜,怪哉!”

刘备捡起铁,闷闷地说:“你知道什么,战场上拼的是明刀明枪,生死唯凭一勇,坐卧家中,甲胄已释,刀兵已放,才有大危难!”

关羽却是个懂事的人,他看出了刘备有心事,关切道:“大哥,今日曹操寻你过府,可是有什么事?”

刘备苦巴巴地摇头:“休要再提,明为煮酒叙话,实则话里藏锋。我这一二年里居家不出,不问朝政,不解纷争,曹操仍对我不放心,难乎!”

关羽也自叹息:“大哥,既是在此备受掣肘,莫若离开许都,天地广阔,总有栖身之所。”

张飞被说到心痒处,一迭声道:“就是就是,兄弟我在许都早捱不住了,憋得浑身没劲,话得小声说,步子得小分迈,放声屁也得担心被曹家人听见。”

刘备被张飞的话逗得一笑,却是仰首一叹:“我何尝不想离开许都,可谈何容易,既做了笼中鸟,去哪里寻解锁之物。”

关羽凝眉思忖:“我听说袁术兵败后妄图北上徐州与袁绍会和,许都昨日刚收到战报,正在谋思遣将,大哥能不能以此为名,借机离开许都?”

刘备忽地眼睛一亮,他紧紧地攥着铁用力插入土里,双手一并,势将要拜下去:“多承云长救命之策,请受我一拜!”

关羽不等那拜礼行毕,早扯住了刘备:“大哥礼重矣,你我兄弟情为兄弟,分为主臣,臣为主谋计,是为职分,何用答拜。”

张飞突然说:“可是董承……”

刘备猛地摁住张飞的手,持重地摇摇头:“出得牢笼,天高地远,方能策定大事,身在笼中,自身不保,何以谋事?”

他一手握住张飞,一手握住关羽,铿锵有力地说:“收拾行囊,不过一二日,定要飞出牢笼!”

※※※

隆中的诸葛草庐热闹起来。

由庞德公主媒,荆州牧刘表主婚,荆襄名士做傧,蒯家公子与诸葛家大女儿的婚礼定在三日后举行。这件婚事因婚姻者的名门身份,更因主持者在荆州政界学界的显赫地位,显得极为耀目。那一段时日,襄阳一带都在议论这桩婚事,说这诸葛家使了什么邪术,竟让蒯家开门纳媳,最奇的是,竟请动庞德公这尊神。

近日来,草庐的往来贺客络绎不绝,他们明是为诸葛家道贺,其实是给蒯家和庞德公面子。当客人们见到了诸葛家的清寒,心底都起了极大疑惑,明明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向高傲的蒯家如何会接受这一桩不般配的婚事。婚姻讲究门第相当,尤其是东汉以来,世族势力抬头,为了确保门阀地位不失,往往通过联姻增强实力,婚姻实则成为一场各得其利的驵会买卖。但蒯家与诸葛家的儿女婚事却把门第不相当活生生地演绎出来了。

这些日子,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客人太多,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也知道人家压根就不是冲着他而来,若没有庞德公在荆襄一呼百应的士林地位,这些鲜衣怒马的名士也许永远不会登诸葛家的门。

刚送走了一拨客人,诸葛亮疲倦极了,只想一头栽入暖乎乎的被褥里,睡他个天昏地暗。这本是一双男女执子之手的白头盟誓,现在却变成了众人一窝蜂来欣赏诸葛亮的喧天大戏。他觉得自己成了山中的猴子,一遍遍接受世人闪烁猜测的目光。他们在说在笑:诸葛亮,你用什么法子让大姐嫁进了蒯家,你和蒯家私下有不为人知的密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