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古大谋隆中对(第4/4页)

原来是挽歌,刘备恍然,怪不得听来其中含着悲凄不能去的哀伤,仿佛飘在坟茔上的一面招魂幡,在悲切的哭声中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想念着不可追回的往事。

“可曾有填词?”

诸葛亮轻笑:“略填了一阕。”他看着刘备娓娓道来,“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声音沉凝细腻,应和着春雨声,又仿佛是春雨应和着他的吟哦,一切都带着轻软的、朦胧的醺然醉意。

“国相齐晏子,”刘备仰首微想,“孔明似很欣赏晏子么?”他念着诸葛亮的字还有些生疏。

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为国相,妾无衣帛,马无食粟,内则轻徭役、行礼秩、省刑法,外则正邦交、护国体,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么?”刘备笑问道。

诸葛亮没有说是否,他轻抚琴弦,平静地说:“晏子身历三朝,灵公、庄公、景公,灵公喜好女扮男装,大变齐国女子着衣风气,庄公则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终致崔杼弑君,齐国祸乱骤生。至景公践祚,虽倚重晏子,然景公奢淫无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纵有经纶天下之才,可叹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齐国重兴桓公霸业!”

诸葛亮的感慨霎时打动了刘备,他感叹地说:“灵公、庄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负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贤明君主,齐国何愁不霸!”

诸葛亮的目光熠熠生辉:“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两句赞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

刘备没有听明白,他不甚读书,一旦谁和他掉书袋,他必定一头雾水,本想问个所以然,却听见诸葛亮说:“夜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回新野!”

刘备本来睡意全消,可听诸葛亮如此说,他想也许是诸葛亮困倦了,说道:“也好,歇息了吧。”

诸葛亮抱着琴慢慢离开,回头时,刘备还坐在原地出神,迎着冰凉的细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打扰那属于一个人的静思。

他回屋时,黄月英也没有睡,正在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两口竹笥塞满了,却仍嫌不够,缝隙里塞下去各种日常用物,连书刀也带了四五把。

诸葛亮笑起来:“你这是要置办嫁妆么,明晨将丈夫风风光光嫁出去?”

黄月英抬头呸了他一口:“你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边,总得收拾停当,若少了什么,谁替你拾掇?”

诸葛亮忽地牵住她的手:“别忙活了,够了。”他将妻子拉在身旁,柔声道,“我明日走了,你暂去岳丈处,待我一切安顿好,再来接你。至于均儿,他也大了,该历练历练,这一二年间我会给他寻门好亲,你不用操心。”

黄月英低垂着脸,声音软软的:“我知道,我不给你添麻烦。”她蓦地想起一事,“险些忘了,我有样物什送你!”

诸葛亮一愣:“什么物什?”

黄月英狡黠地笑了笑,返身从屋中的衣笥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巧巧地递给诸葛亮。居然是一把白羽扇,白稚的羽毛一片片缝合相连,梳理得整整齐齐,微泛出淡淡的清香。羽柄嵌着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动,羽毛飒飒飞起来,宛如展了翼的鸾凤。

“这个用来做什么?”诸葛亮翻来翻去。

黄月英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细看!”

诸葛亮举起羽扇就着灯光细看,扇面上用极细的丝线绣上了图案,竟然是周易八卦图谶,再看另一面,却原来是天官星辰图,每一面上还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辞和星座谱系,无论是图样抑或文字皆用针线绣制而成,绣工极精巧细腻。

“我说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忙活这个!”诸葛亮摇了摇羽毛扇。

黄月英轻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宫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国皆能派上用场。你带上羽扇,随时观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却寻典之烦。”

她支颐一想:“若是觉得不需看时,夏天可以驱热,还能赶蚊子,冬天嘛,”她顽皮地扑闪眼睛,“你就用来遮雨雪,实在冷便揣在怀里,还能避寒呢!”她说着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笑叹道:“真个是水晶心肝,亏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轻轻一挥,一扇之间,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他扬声道:“好,真是好东西!”

黄月英仍在笑,忽地笑声滚落尘埃,微凉的泪水将最后的笑靥赶走了:“你到底要走了……”

诸葛亮叹息一声,他轻轻擦去她脸边的泪水:“傻瓜,哭什么呢,又不是见不着了。”

“我只是舍不得……”黄月英蓦地抱住了他,“爹爹说你不同凡响,总有一日会凌云飞天,嫁给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当真发生,还是舍不得……真没出息,是么?”

诸葛亮环住了妻子,他真诚地说:“做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黄月英摇摇头:“不委屈,只是舍不得……”

诸葛亮长叹,他紧紧地拥抱住妻子,心里有万千感慨,可也许只有“舍不得”这三个字才是最真实的倾诉。

舍不得,可必须舍得。舍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经成为那个一生都在痛苦地舍弃,也一生在艰苦地坚持的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