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涉险孤身说主母,追回刘氏血脉(第3/4页)

诸葛亮努力梳理着那纷乱的心绪,温言劝道:“主母,主公自入蜀以后百事纷扰,而今又战事吃紧,并不是要遗弃主母,请主母休要错疑主公。”

孙夫人摇摇头:“你不用为他说话,”她起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我素来好强,无论何事都不肯输于别人。我曾经发誓,嫁人一定要嫁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垂怜,我果然做到了,我的夫君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可我万万没想到,尽管我如愿以偿,却换来这般结局……”她哽了一下,眸中泪光一闪,又被她顽强地忍了下去。

她自嘲似的苦笑:“他忍了我几年,若不是为孙刘联盟,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她漫撒目光,缓缓地盯着诸葛亮,“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虽然我是你们的主母,你们却从不曾真心尊敬我,都拿我当外人,也许心里常希望他休了我!”

“主母……”诸葛亮想要慰藉她。

孙夫人朝他摇摇头:“我虽谈不上贤淑温良,也别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妇人。有些事情,我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明说。”

她稍稍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我是个女人,虽然自小习武,却没有男人家的英雄胸怀,我只想嫁作人妇,为丈夫怜惜疼爱,享一享寻常夫妻之乐。可天不遂人愿,他刘玄德当初娶我原本是为荆州,后来忍受我,还是为荆州,说到底,他之视我只为联盟之带,而不是妻子,我又何必觍脸强留,既遭他的嫌弃,又损了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走了,并不是要破坏孙刘联盟,而是不想再过度日如年的守活寡日子,你可以告诉他,我虽从此与他再无瓜葛,但孙刘联盟仍在,让他尽可放宽心。”

仿佛微风拂冈,长草起伏,心底霎时无尽感慨,诸葛亮怔怔地不能言语。他自信谋略机心超乎常人,到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这样一个有见识明大理的女人,为什么过去竟从未真正识得,现在匆匆瞥见冰山一角,却是山长水阔,别离在即。

“主母!”诸葛亮郑重地拜下,“请留下!”

孙夫人看向诸葛亮,那张诚恳的脸上没有伪善的机诈,只有让人感动的真挚,她叹道:“你虽机心重重,到底是一个君子,可惜而今劝留已晚了。”

“主母还是留下吧!”诸葛亮再次恳求。

孙夫人含笑摇头:“他当初不要我,让我丢了面子,我如今休了他,也让他丢面子,我们扯平了。他刘玄德是大英雄,当有博大器量,总不至于被老婆休掉,便要提兵来算账吧?”

诸葛亮听她调侃的语气里蕴着决绝,知道再劝无益,只得惋惜地住了口。

孙夫人俯身牵住阿斗的手,抚摸着他还挂着眼泪的脸:“阿斗,娘要回家了,你同先生走,好么?”

阿斗懵懵懂懂,他一直都没听懂孙夫人和诸葛亮在说什么,加上心里害怕,耳畔只是一片和稀饭似的嘈杂。如今听见孙夫人问她,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娘回家,阿斗也回家,我们一起走。”

孙夫人心头涌上一阵悲痛,她忍悲笑道:“娘不是回荆州的家,娘回舅舅家。”

“舅舅家在哪里,阿斗能去么?”阿斗眨巴着眼睛。

孙夫人几乎便要落泪,她搂住阿斗,在怀里轻轻哄了一会儿,想着几年朝夕相处,虽非亲生胜似亲生,一朝离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怎不让她伤情悲慨。哀凄叹息了好一会儿,猛地一放手,将阿斗推到诸葛亮身边:“快带他走!”

“娘!”阿斗冷不丁被孙夫人推开,晕头转向的还以为是船要翻了,吓得赶紧拉住诸葛亮的衣服。

孙夫人背转身,哑着嗓子叫道:“走!”

诸葛亮整好衣冠,对孙夫人隆重地长揖到底:“主母保重!”他一把抱起阿斗,快速地迈出了船舱,身后“当啷”一声脆响,是孙夫人手中的长剑掉落。

正在舱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赵云见诸葛亮抱着阿斗安然出舱,兴奋得跳跃而来,声音激动得没了个章法:“军,军师,你可出来了……”

对面船上顿时爆发出轰鸣如雷的欢呼,张飞抱着桅杆,猴子似的蹿上蹿下,炸雷般的声音甩入了渺渺江雾:“军师出来了!”

诸葛亮与赵云踩着两船之间的舢板,跳入了己方甲板上,彼方大船收了舢板,船帆波浪般升入茫茫高天。艨艟战舰缓缓让开水道,那大船的彩绘鹢首荡开波浪,压着江水驶了出去。

张飞冲来拽过阿斗,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吓死你三叔了!”他搡着诸葛亮,“军师,那娘们儿对你说什么了,你可用了什么巧计才让她放了侄儿?”

诸葛亮静默地一笑,却不说一句话,他举目一眺,大船已行得远了,朦胧江雾缭绕了行船的轮廓。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能看见那屹立船头的纤细身影,渐渐被亘古涌动的江水吞没了,犹如被过往的时间湮没的一段记忆,就这样过去了……

※※※

叮叮当当的清越之声联翩作响,仿佛敲在结冰水面的一枚玉珂。诸葛乔悄悄地抬起头,原来是风过路,牵起檐下铁马,那空幽的响声不绝如缕,像牵连的呼唤,余音袅袅地飞向远方,追也追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一个粉衣侍女身后,嗅到侍女身上柔软如花果的清香,迷迷糊糊仿佛饮了米酒。他觉得脸上烧出一片红,把头垂得很低,目光在侍女的衣裙边起起伏伏,那儿像有弯弯的一窝水,总能融化目光。

他忽然站住了,因为有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她微笑着凝视自己,笑容里像浸了一钩洁白的月亮。

“婶婶。”他下意识地呼道,忽然又觉察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局促地捏起了手指。

黄月英却并不介意,她伸出手,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仿佛被冰滑的水草覆盖,诸葛乔心里酥麻酥麻的。他没敢看黄月英,眼睛仍然落在地上,他又看见有一小片绿茸茸的落叶,嫩生生仿佛婴孩的脸,他不忍心踩踏,悄悄地绕开脚步。

黄月英牵着他往内堂走,和气地问道:“你今年是多大?”

“十一。”

两人走进屋里,当中的围屏软榻上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两条腿耷拉下来,晃晃悠悠像没熟透的果蒂。她认真地咬着指头,白瓷似的脸蛋上总是晕着病愈的桃红,竟似润在皮肤里的胎记。

她真像一枚才结了花苞的果子,诸葛乔想,他见那小女孩儿盯着他目不转睛,脸又红了。

“这是乔哥哥。”黄月英轻轻地推了推诸葛乔,又指指诸葛果,“这是果妹妹。”

原来她真的叫果!诸葛乔惊喜起来,他礼貌地称呼道:“果妹妹。”

诸葛果瘪着嘴巴,她不肯喊哥哥,翻翻眼睛,木头似的噗通倒在榻上,黄月英一把将她提起来:“真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