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坐镇后方诸葛稳民心,久攻不下刘备求援军

日中时分,左将军府来了一位陌生人,瘦小干瘪,像是长年脸朝黄土的老农。年纪却也不大,黑炭似的脸是乌云密布的阴雨天,五官在那壮阔的黑色里失了清晰的弧度,只有两只黄豆眼睛贼亮,像泥沙里跳出的两颗发黄光的玻璃珠,因是罗圈腿,走起路像总在地上写一撇。侍从领着他直入府门,惹来府中僚属频频瞩目,他也不当回事,眼皮也不弹一下。

侍从推开议事正堂的门,恭谨地说:“先生请在此稍作等候。”

他不说谦话,也不询问,抬腿就往里走,里边却已等候着数个官吏,乍见一个糟污的干瘦男人大喇喇地走进来,也不知是谁家进城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低着脑袋想一想,各公门里着实没有这号人。那人也不和众官吏打招呼,踅着步子找了找,寻得一方席位便坐下,顺手摸来一册书,旁若无人地翻来读。

“谁呢?”李邈捅了捅张裕。

张裕辨认了半晌:“不认识,”他忽地想起一个玩笑,噗嗤笑出声,“莫不是杨季休的远亲?”

李邈瞧了一眼近旁的杨洪,他也是干瘦脸,小眼睛,也有罗圈腿,只个子比那陌生人高些,乍看上去,活脱脱是两兄弟。他撑不住,装作去掸衣服,却把下巴抵着胸口,齁齁地笑起来。

杨洪是厚道人,明明听见李张两人在拿他的缺陷取笑,他却只是轻淡一笑。

门吱嘎开了,本以为是诸葛亮来了,众人整肃容色,正要起身行礼,不想来人是马谡,黑炭脸上沉淀着乌云,抱着一扎文卷径直走进来,哗地放在书案上,再一册册地理起来。

“军师呢?”张裕问了一声。

马谡头也不抬地说:“等不了,可以先回去。”

一句话噎得张裕险些梗过去,越看那张黑炭脸越像是烧焦的晦气乌鸦,忽又瞥了一眼那干瘦的陌生人,两下里恶作剧地对比一番,竟别过脸无声地偷笑。

既是诸葛亮一时半会来不了,众人枯等也是无聊,索性扯起了闲话。从诸人来公门所办的政务到街巷上的各色趣闻,说到口沫横飞处,倒忘记了这是在肃静严正的公门。

“听说李正方在犍为把叛乱平息下去了,乖乖,一员兵没问成都要,竟斩首渠帅。而今枝党星散,民复旧业。”李邈呲着牙说道。

几个人凑过来,像闻着蛋腥味儿的苍蝇:“是么?”

李邈搡了一把杨洪:“你们问他!”

杨洪是犍为太守李严的旧部,因李严举荐来成都任州部从事,自然和李严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平叛的大事自当比旁人了解得更详细。他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却没有露出知晓秘密的得意神色,轻轻地推挡出去:“这是公家事,州里没有宣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奇的挖掘在杨洪那里遇着了铜墙铁壁,凿不出漏光的缺口,不得已又抛给了李邈,李邈因见杨洪不肯接招,理所当然挪移过来:“那还有假么,李正方因主公现在汉中,大军北上,没问成都调兵,自率麾下五千郡兵,深入寇营,一战而破敌,啧啧,麻利手呵!”

“李正方这人,确实有些本事!”张裕插了一句,脸上却没甚表情。

有人玩笑道:“张兄给占一占,瞧李正方能借此功升官否,会不会迁来州里,与董中郎并署府事?”

张裕摇头:“区区平叛而已,怎能迁入州里署府事,君之言,儿戏也!”

有人惋惜道:“正方良干,不入主公帷幄,真真屈才了。”

“确实,听说主公争汉中久不下,若能得正方辅之,或可多所裨益。”

张裕听见“汉中”便像吃了牛油,一嘴都是光亮的腻泡儿:“汉中?”他冷笑一声,“正方还是为守郡之吏更合适。”

“怎么,南和以为正方不足参帷幄?”

李邈却是深为了解张裕:“诸君误也,南和怎会看低正方,他是说,”他乔做张致地向四周看看,压着嗓门道,“汉中难取。”

众人都醒悟过来,忽地想起刘备出征前,张裕曾进谏汉中不可取,军出必不利,刘备当时很恼火,若不是诸葛亮请命,当场便要了张裕的脑袋。张裕虽为此险些殒命,却甚为得意,到底文人都有热衷捋龙鳞的变态痴迷,若君主听言罢事,则他获得了一言助军政的忠名,若君主不听言而有刑戮之举,则他也获得了敢言敢为的美名。人臣遵循着三谏不从则奉身而退的侍君原则,这条原则对张裕之流的博名者不管用。他们善于唱反调,且不论那反调是否合度合理合情合义,只要能标榜可昭青简的名节,不惜数黄论黑,甚或结党而共争。

却在一众故作恍然的声音中,有人不阴不阳地说:“张南和好大口气。汉中既是难取,与其在一边说风凉话,拆君主的台,莫若张兄请缨为主公取之!”

这话太刺耳,又不留颜面,张裕的脸色顿时变了,一道厌烦的目光扫射而去,说话的人原来是廖立,捋着两撇山羊胡,不惧地和张裕对视。

张裕忽然笑了:“说起攻城拔寨,我哪里及得上公渊?敌未到,辄闻风而动,弃空城于敌,欲坐城外而观敌困守自毙,这番不计一城得失的忍辱负重,我真真学不来!”

众人都听出张裕在讽刺廖立,有的笑出了声,有的为顾及同僚颜面,使劲地擤鼻子。

这话说到了廖立的痛处,他当年在荆州任长沙太守,吕蒙攻荆州,兵临城下之际,他弃城而逃,刘备因他为荆州旧臣,又素有才干,并不责罚。可这确实成为他官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平生最忌讳他人提及这段丢人往事。

“张南和!”廖立生硬了语气,“夹枪带棒的说什么混账话,有种就说明白些!”

张裕正要针锋相对,忽听马谡冷冰冰地说道:“公渊,你和他计较什么,人家是何等人物,益州鼎鼎大名的张半仙,素能断人前途,更能参透天机,你能断得赢他?他想说甚就说甚,主公也礼让他三分!我劝你以后见着他少言,免得被他漏出什么机密话出去,白白害了你!”

张裕有些懵,马谡平白地去帮廖立反击他,让他无措手足。可转念一想,马谡和廖立都是荆州臣,这不就是荆州新贵合起手来欺负益州旧臣么,想到这一层,他那斗心被激发出来,咬文嚼字地说:“幼常这话说差了吧,什么叫泄漏机密话,什么叫主公礼让我三分,我实在愚拙,请幼常明示!”

马谡将手里的文书重重一放,长久以来压抑的激愤忽然就爆发了:“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劝你收敛些,多嘴没好处!”

张裕腾地冒起火来,大声喊道:“马幼常,我做了什么事,你有话请明说,别留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