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英雄暮年壮心未已,刘备忍悲征吴(第3/4页)

张飞翻翻眼睛:“又开始唠叨了!”

刘备把脸一沉:“听不听大哥吩咐?”

张飞改了笑脸:“听,不敢不听,大哥放心。我定天天给你写信,除非我死了,才让别人代为上书。”

又一枚樱桃丢在张飞脸上,刘备狠狠骂道:“死个屁!出征在即,尽说不吉利的话,我打折你的腿!”

张飞抓着脸上的樱桃,在手心里弹了弹:“是了,不敢说了,”他偏过脸,手搭在嘴边,对着赵云悄悄抱怨,“瞧瞧,真老了,又唠叨又怕事。”

刘备洞若观火:“你嘀咕什么呢?”

张飞吓得手里的樱桃差点掉了,他嘿嘿一笑:“没嘀咕啥,我说大哥英武不凡,聪明机断,我可佩服得很呢!”他挤了挤眼睛。

刘备无奈地一笑,一巴掌撩在张飞的肩上:“滚了!”

张飞腾身而起,双手合拢一拜:“是,臣告退!”他顺手捡了几枚樱桃塞入口中,环抱着剑匣,几步跃下亭台,狼一般奔得远去了。

张飞的身影渐渐模糊,被园中参差交错的花木枝丫遮挡了,那震动的脚步声也如流走的波涛般越来越渺茫。刘备怔怔地坐立不动,怅然若失的隐忧病菌般在体内繁殖。

他郁郁地沉下眼睛,忽然发现案上放着张飞的臂鞲,他想也不想地一把抓起来,一步冲到亭边,大声喊叫:“翼德!”

亭台外,树木沙沙作响,花草伏在脚边簌簌舞动,那蜿蜒曲水淙淙流淌,满天的飞絮像眼泪般飘在空气中。远处宫殿的轮廓在阳光里起伏成苍劲的线条,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原样,可是,却没有他的兄弟。

“陛下,臣去叫回翼德吧。”赵云的声音听起来像从一面墙后发出。

刘备无力地摇摇头:“算了,一副臂鞲而已。”他重新坐回原位,神情颓唐而忧伤,忽然的冷风从水面拂起,扑来的寒气仿佛一柄无形长剑,绝情地刺入了他的心脏,突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

日薄崦嵫,流光四溢的夕阳滑向巍峨的章武宫,像挂在屋檐下的一滴血。

宫门微微开了,诸葛亮披着一身的晚霞走进来,刘备正在请赵直解梦,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可心话,逗得刘备大笑起来。

“陛下!”诸葛亮在玉阶下跪拜,声音轻和如琴音。

刘备抬起手:“丞相请起!”

诸葛亮呈上一卷文书:“东征军需都已备办妥当,请陛下过目!”玉阶下的谒者捧过文书,蹭蹭趋步上阶,毕恭毕敬地递给刘备。

刘备将那文书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笑着点头道:“嗯,细致详实,丞相做得很好!”

皇帝今天的心情很好,灰白发鬓下掩住的皱纹也亮起了色,他指了指赵直:“丞相来听一听,赵直为朕解梦。”

诸葛亮笑道:“不知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龙虎豹升天,虎豹先坠下云端,俄而龙又坠落,醒来时梦中之境忘了大半,只觉心疼。赵直却说,此为飞天之梦,大吉。”刘备喜不自胜地说。

诸葛亮悄悄地看住赵直,他从那双隐讳的目光里读到闪烁的秘密,感觉到赵直的话只说了一半,可他不愿拂了皇帝的意,附和道:“果真如此,那太好了。”

刘备说毕解梦,笑道:“朕想问丞相借一个人,丞相可答应?”

诸葛亮慌忙道:“陛下折杀臣也,臣哪敢私藏人才,陛下欲用,尽管用就是,只不知陛下要用何人?”

“马良。”

诸葛亮微微一愕,也不显出惊异:“陛下要带季常东征么?”

“是,”刘备微笑,“朕想遣他去招纳武溪蛮夷,马良是荆州人,熟悉当地民情,联合盟友之使非他莫属!”

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用人提议,诸葛亮本可以利利索索地答应,却奇怪地感到心疼,像有把小锤子把心敲落一块。他稳住心绪说:“陛下欲用马良自用便是,却与臣商量,臣无地自容!”

刘备拍掌笑道:“朕是知道的,马良是你的跟班,朕若不得丞相许可,贸然遣走他,只怕他会闹脾气!”

诸葛亮不禁莞尔,却捏着持重的声音说:“陛下说笑了。”

宫门外忽响起了声音,黄门令捧着一封书函走进来:“陛下,阆中急报!”

诸葛亮亲自接过,呈给了刘备,刘备握着书函,凝了一会儿神:“这个张老三,昨日才来的信,今日又来了,真是怪了!”

他拆开书函上的封泥,轻薄的麻纸在手里摊开如一片枯黄的芭蕉叶,信不是张飞写来,是他营下都督上书。

信还未看,刘备的心就疯狂地抖动起来,不是张飞写的信,不是他,不是他……

他说过,除非他死了,他才会让别人代笔。

他死了?

死了?

死?

刘备惨白着脸,眼泪已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他捧着信,凄惶地向着流转的风悄悄问道:“翼德,你、你不会死了吧……”

风把他的询问卷起来,荡下去,撕碎了,揉成粉末,散得无影无踪。

泪水打湿了信笺上的墨字,他果然在信上找到了那几个字:“以剑枭首。”

以剑枭首……原来那一柄章武剑真的成了葬送兄弟生命的利器,是自己送出去的,又是自己第二次不过手地害死了兄弟。

信中说,张飞帐下部将张达、范强因忤受张飞责罚,不堪其辱,遂杀害张飞,以剑割其首级,顺流而下叛逃东吴……

信从手里飘落,他软软地从座位上跌倒,飞出去的信荡啊荡啊,灯光荧荧地濛出一片苍白。

“陛下!”呼喊钻入耳朵,眼睛模糊了,头脑混沌了。他不知道是谁在喊自己,好像有人扶住了自己,他仿佛陷入泥潭中的垂死人,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

模糊的目光在急速地寻找,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看见的脸庞,他像迷路的孩子,孤单单地在寂寞的世界痛哭流涕。

他看见赵直跪在身前,目光晦涩,像黑夜的唾沫,他忽然勃然大怒,撑住力气吼道:“你解的什么梦?”他一扬手,把玉案上的文书灯盏笔墨纸砚都扫下去,“哐当”“乒乓”的声音震碎了他最后的意志力,他像融化的糖,瘫在众人的惊慌失措里。

风声在周遭徘徊,那么像当年桃园里鲜花盛开的声音,那燃烧的烛火,是他们的魂魄在倾诉么?那幔帐上滑落的微光,是他们的笑容么?

可他们都不在了……

想在心事郁积的时候找他们倾诉,想在孤单无依时找他们倚靠,想要畅快地大笑,想要无拘无束地痛饮,想要做一生一世的兄弟。

真想啊,像那些从前的日子里,每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推开紧扣一夜的窗户,便看见他们飞奔而来的身影,他们的笑声绽放在温暖的阳光里,许多的苦难都被这笑容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