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诸葛亮独力撑危局,刘玄德病中会吴使(第2/5页)

“幼常,”诸葛亮艰难地组织着字句,本想再委婉一些,再随心一些,最终却沮丧地实话实说,“季常找到了……”他把案上的一份边报递了过去。

马谡像被洪水冲击的泥塑雕像,每一块肌肉都在崩溃瓦解,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将那边报接过来,还没看一个字,泪便决堤了。

马良已整整失踪了四个月,许多人都说他死了,之所以没有音信,是因为在大火中尸骸无存。马谡却固执地以为四哥没有死,他会在某一天忽然回家,虚掩的门像沉睡的眼睛微微睁开,门后明亮的阳光映着马良温润的笑容,几点光斑染亮了白眉,他说:“五弟,你又闯祸了?”

他便应着这声亲昵的嗔怪迎上去,他拉住四哥的衣袖,孩子似的绕着四哥的周身打量,看四哥荡漾的微笑,笑开了一片天,从此阴霾都不见,他埋怨道:“四哥,你怎么才回来?”

四哥一定会回来,就像天总会亮,太阳总会升起,离家的人一定会故地重返。想念是牵绊远行者的丝线,无论走得多远多久,也扯不断那根缠绵的线。

他怀着这强烈的渴望等了四个月,以为奇迹像季节轮换,寒冬去了,春水便该淙淙流淌。

可是,这一刻他却知道,四哥回不来了。

是驻守公安的诸葛瑾找到了马良的尸骨,马良没能逃过夷陵大火,那个轩朗的白眉男子被火红的烈焰吞没,只剩下一副辨不清身份的残骸。幸而灰烬中剩有马良的官印,烧化了的印章烙出清晰的字眼儿,“侍中马良”在烧得发青的石面上闪着悲哀的光,还有一枚断成两半的青玉佩,其上“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篆字依稀可见,原是马谡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诸葛瑾请示吴王后,将马良的遗骸送去了白帝城。刘备抚着马良残缺不全的尸骨,大哭了一场,他给诸葛亮的信里,写道:“季常物故,锥心之痛。”信被泪水打湿,持握在手中,沉重得不忍卒读。

马谡终于知道刘备为什么要见他,那不是皇帝对臣子的寻常思念,而是惨烈的噩耗让皇帝熬不住痛苦,需要找到有此同样痛苦的人彼此倾诉分担。

四哥回不来了……马谡还有做梦的感觉,这份丧报、诸葛亮哀伤凝望的眼睛、从心底涌上来的悲痛都是虚假的,他的四哥没有、没有死……四哥正在归家的路上,骑马缓缓经过栈道,看见夕阳渲染出漫天璀璨悲壮。

“四哥……”他哭着倒下去,像摁下一枚生锈的螺丝钉,把绝望的心情摁进没有光亮的土里。

※※※

起风了。

冬日寒冷的风从窗帏间委蛇而进,吹得满室的帷幕如水波荡漾,静悄悄的宫闱里只有沙沙的风声,以及远远的、隐约的长江涛声,像来自云霄之外的梵语。

背着药囊的太医侧身进了宫门,守在门口的内侍迎了进去,屋里的光线不亮,若明若暗的灯光晕得宫阁里人物轮廓都朦朦胧胧,像染了水的墨在纸上慢慢濡开。

太医在暖间的床榻前停了步子,恭敬地跪了下去。

半搭的床帏徐徐牵起,刘备疲惫的脸从暗影里显了出来,早有内侍扶起了他,在他的后背和手臂分别倚了一个隐囊。

“臣循时为陛下诊脉!”太医俯身道,声音很轻和,仿佛怕惊扰了皇帝沉重的病体。

刘备“唔”了一声,内侍将他的手轻轻挪动,软绵绵的隐囊托着他枯木似的一只手,青红色的筋在手背上蜿蜒。太医盯着这手瞧了一眼,心底顿起了大大的感慨,却不动声色地搭上了皇帝的关脉。

静悄悄的诊脉中,太医抬眼悄睨着刘备,隐暗的光影里,刘备的脸像失水般形若木石,双眸中仿佛燃着一点死火,没有一丝神采。大约是感觉到太医在观察自己,他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倒像是辛酸无比的哭。

太医退了手,向刘备磕了一个头。

“如何?”刘备问。

“陛下耐心将养,这病已比初时好了许多,再有些日子便能痊愈。”太医说得很诚恳。

刘备笑了,他朝内侍点点头:“赏!”

内侍捧了一匣锦缎进上,太医一时惊愕:“臣不敢受陛下厚爱!”

刘备笑道:“朕身染沉疴,赖尔等费心医治,如今日渐好转,当有此赏!”

太医推却不过,只好磕头受了赏赐:“陛下,臣为陛下增几剂新药,陛下按时服用,三日后臣再为陛下诊之。”

刘备点头,看着太医拜辞而去,笑容渐渐淡了。

内侍近前去拉床钩,想垂了床帏让皇帝歇息,刘备却轻轻摆了摆手。

“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一个内侍悄声道。

“睡不着了,总是在榻上辗转。”刘备低低一叹,他瞧了一眼内侍,原不过才十六七岁,一张脸像才冒了头的果子般不见沧桑。

“陛下歪一歪也是好的,太医说要多将养呢!”小内侍很认真地说。

刘备一笑:“太医的话你也信么?”

小内侍一愣,他不知道皇帝话里的意思,霎时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刘备露出戏谑般的笑:“每次总是说好生将养,病已渐好,当朕是三岁小孩子么,必要用这法子劝慰?”

小内侍更惊异了,皇帝才赏了太医,如何却说了这样与适才举动截然不同的话。

“算了,他们也是为朕好,大家就这样互相蒙着吧。”刘备摇了摇头,他看见内侍莫可名状的模样,笑了笑,“不明白么?”

小内侍迟疑了一下,然后很确定地点点头。

刘备叹了一声:“知道什么是江河日下,日月渐亏么?一场大火烧干了,烧尽了!”

小内侍似懂非懂,他听见皇帝说一场火,猛想起皇帝得病正因为今年夏天那熊熊连营大火。当时皇帝只率零散的残兵逃到这白帝城,两个月后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苍苍茫茫,铺天盖地,把连绵栈道全冻住了,之后皇帝就病了。

皇帝在白帝城已待了四个多月,曾令蜀军色变的炎热夏天像长江一般东流到海。天气冷了起来,长江的涛声也弱了不少,像一个开始转入暮年的将军。

白帝城原来所在的鱼复县被他改了名字叫永安,永安永安,名字的改易透露出皇帝对太平的向往。他还把白帝城里的行宫一并命名为永安宫,像要把那永固的平安贴在身边,当作忠诚效死的白毦军将士。

他没有离开永安,没有离开白帝城,他在这座公孙述昔日修建的古城里留守。东吴军队在夔门外逡巡,却不敢贸然入三峡挑衅。蜀汉皇帝虽然大败,可他仍然顶住了最后的硬朗风骨,把自己置于坚守国门的第一线,纵算麾下只有数千残兵,纵算他病卧床榻,拿不动刀,舞不起剑,他也不会让敌人杀入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