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诸葛亮独力撑危局,刘玄德病中会吴使(第4/5页)

“陛下有宽容之心,然黄权已干犯国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黄权远在曹魏,此为事之无奈,其妻孥却不可逃法!”李严拗着声音说。

刘备看着李严咬着牙不容情的神色,心里隐隐猜到李严因和黄权有隙,便想借此报私仇,他很不悦,可却不动声色,目光一闪,轻飘飘地说道:“朕特赦。”

李严还想不屈不挠地进言,刘备却把脸也偏了过去,似乎不胜疲累,不想再说话。李严无奈,只好行了一礼,悄悄走出宫门。

刘备这才转过头来,向床边的内侍们伸出手:“衮服冠冕!”

内侍本想劝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执拗脾气,他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够改变,只好取来皇帝衮服冠冕,小心地托着刘备的手,织布似的缠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抬起双脚,艰难地将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时也不敢太紧,松松地在下巴上挽了个节扣,十二串玉旒垂下来,将梳理平整的灰白头发挡住了。

费了许多力气才穿戴整齐,刘备扶着内侍的手缓缓站起,头一阵阵晕眩,双腿抖得立不稳。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挣,一步稳过一步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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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使臣郑泉见到刘备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苍老的皇帝虽然竭力保持着帝王的威严,那乌黑的疲惫却从皱纹下钻出来,目光无神,眸子如同抹了滤干了光泽的黄油,头发像蒙了一层银霜,白得触目惊心,笑起来,嘴角打着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

这就是名震华夏的英雄刘玄德么?郑泉难以置信,他上次见到刘备,还是在建安十四年。刘备和孙权妹子的大婚典礼上,四十九岁的刘备神采飞扬,烈火似的气度扬起他阔朗的笑,腰板挺得比孙权还直。东吴臣僚都说名不虚传,这人通身上下是挡不住的英雄气魄,怪不得连曹操都忌惮。

十三年过去,时光带走了英雄的青春,与刘备齐名的曹操悲叹老骥伏枥,已在冰冷的棺椁里躺了三年,转眼间,刘备也步入了暮年。当年的英雄们都老了死了,谁还会在这纷乱的世间书写传奇呢?

郑泉很恭敬地拜下去,仿佛拜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尊将要成为历史的英雄雕像。他在刘备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怜惜英雄末路的悲酸折损了他本来想要亢直以对的倔强。

“下臣奉吾家至尊之意,特来致意殿下。”郑泉朗声道。东吴和蜀汉还没有建立正式的盟友关系,东吴一直不承认刘备的皇帝尊号,故而他并不称呼刘备为陛下。

刘备不介意这不合耳的称呼,他和气地说:“有劳了。”他吩咐内侍请郑泉落座,“使臣一路辛苦,宣致吴主良意,吴主一向可好?”

郑泉欠身道:“吾家至尊一切安好,多谢殿下挂怀!”

刘备笑道:“听闻东吴大胜曹魏,杀获数万,功业彪炳。吴主指挥得当,朕虽远隔关山,也为之欣慰。”

郑泉得体地说:“承蒙殿下褒赞美意。”

两人客气了一番,话匣子慢慢打开了,刘备也不绕远路了,说道:“朕前日有书信一封远送吴主,不知吴主何以不答朕书?”

郑泉静止片刻:“为殿下正名不宜。”

刘备眼角的皱纹微微一开:“哦?”

郑泉不疾不徐地说:“曹操父子凌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兑为海内率先,而自立为帝,未合天下之议,是以吾至尊未复书耳。”

陪位的李严听得脸变了,瞪着侃侃而谈的郑泉,很想发作质疑,回头悄窥了一眼刘备,本想在那衰弱的脸上寻着点儿蛛丝马迹,他好发难质疑,以捍卫君主名节,却看见刘备起初冷峻的脸绽出亲和的笑。他大惑不解,却不敢造次了。

刘备温和地笑道:“使臣不辱使命,宣达明意,吴主没有选错人。”

郑泉躬身一揖:“殿下明睿!”

两人都在打哑谜,李严是一头雾水。他不知刘备在郑泉刺耳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郑泉虽然直指刘备正名不合时宜,却抬出了汉家正朔。既是以汉臣自居,便是视曹魏为逆,暗示出东吴欲和曹魏断绝关系,至于尊不尊自己为皇帝,刘备暂时可以不在乎。能达成两家联盟,减少一个敌人,于他是莫大的快事。

刘备抬起手:“使臣难得来一趟,永安宫备有薄宴,望使臣不辞赴席。”

郑泉不敢推托:“下臣焉敢不遵!”

刘备心情大好,虽然病重的晕眩像山一样背在身上,心里的释然却挖出一个温暖的洞。为了家国安邦,他愿意忍住失败的屈辱,哪怕遭受身后的滚滚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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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见完东吴使者,返回寝宫时已是夜深更残,大雪悄然落下,雪光映得永安宫内白荧荧一片。宫门口守卫的内侍跺着脚,满口呵着冷气,一眼瞧见皇帝的肩舆已到了廊下,慌不迭地跪下去。积了雪的地板冷冰冰,湿漉漉,寒气钻透衣服,噤得他一个喷嚏打出来,慌忙地掩了口,生怕这无礼的唐突惹了皇帝的怒气。

肩舆缓缓沉下,刘备扶着内侍的手走下来,一面朝屋里走,一面对那跪地的内侍说:“大冷的天,别在门口守着了,进去吧。”

内侍一愣,心底不由得感动,泪汪汪地抬起眼睛。皇帝的背影已被厚重的幛幔遮住了,他擤着清鼻涕,在门口激动地高呼道:“谢陛下厚恩!”

从寒风凛凛的雪夜进入热气融融的暖阁,冷热之间忽然转换,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刘备只觉得脑袋闷得要撕开了,闻着炭火的味道,止不住的恶心便泛上来。

他与郑泉会面了三四个时辰,特意设宴款待,席间杯酒传情,相谈甚乐。他虽不曾像昔日一般畅快痛饮,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过虚弱,几个时辰一直依着凭几枯坐,也不敢随意转动身体,生怕稍稍一动,便摔倒下去。这么撑到酒阑灯残,郑泉言谢告退,他才挪开手臂,只觉得浑身又痛又酸,手脚麻得不能动弹,在座位上靠了半个时辰,由得内侍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强让自己站得起来。从正殿到寝宫,路上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尽管肩舆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毡,他还是冻得骨髓俱疼。

“陛下,奴才为您宽衣吧!”李阚搀着刘备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复的衮服,他不解地问,“陛下为什么不能便服见客呢?”

“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刘备惆怅地摇头一叹。

“皇帝苦么?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么?天下都归您管,您为什么会苦呢?”李阚给刘备脱下金舄,转递给别的内侍装入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