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孤托国,君臣对弈永诀别(第2/4页)

刘备惊诧:“为何?”

诸葛亮缓慢地说:“陛下错爱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贱,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择佳偶。”

刘备怪道:“这是什么话?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甚熟悉,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不是实话!”

诸葛亮又辩解道:“陛下可还记得,在荆州时,有个老道为果儿看命盘,说果儿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静心,还可益寿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说,孔明也信么?这不是理由。”刘备摇着头。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吞没着,却最终逼着自己从伤痕累累的脏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儿:“果儿终生不能生育……”泪水的泉眼疯狂地冲着阀门,他死命地摁住了。

刘备惊得难以置信,他责道:“你怎么不早说?”责怪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他掐着自己胸中的疑问和惊异,“难为你了……”

诸葛亮便是这样的人,痛苦永远埋在心底,再深的伤害都藏在骨骸里,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愿谁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诸葛亮无力地拥出一缕笑:“陛下既说到太子选妃,张将军的两个女儿温良恭淑,可为太子参酌。”

刘备没有说可不可,戚戚地长叹一声:“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无边的哀伤中,长江的涛声随风荡上天空。刘备在那巨大的声响中沉默着,仿佛在聆听太庙钟磬,良久说道:“黄元这一场叛乱,却让我心中陡起忧患,孔明知其忧乎?”

“陛下可是为南中?”诸葛亮试问道。

刘备点头:“黄元不过风闻朕躬违和,便起反侧之举。我担心若一旦江河归海,南中叛乱陡生,不可遏制!”

这话说到了诸葛亮的心窝处,两年以来,他便纠缠在皇帝的东征和南中的叛乱间,心思忽而东忽而南,仿佛被风吹乱的指南。为了稳定国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烂了头绪,唯恐后方糜烂,前方受掣,若是两面遭难,他纵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国家?

“陛下所虑正是臣之所虑。”诸葛亮诚实地说。

刘备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认真地盯着诸葛亮,声音沉静而有力地说:“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彻明白了,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掌心,湿润的风迅疾地擦过去,却把沉重的痕迹留了下来。

“臣明白。”他沉声道。

君臣二人没有冗赘言辞,却彼此心意相通,刘备一笑,忽而压了压嗓门:“李严这个人,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错愕于刘备的忽然提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方……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备微微睨了诸葛亮一眼:“李严的才干,众所周知。若论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贬一臣,诸葛亮有些茫然,又听刘备说:“荆益之臣素来不和,自我们得益州,东西臣僚时有龃龉,数年之间难以弭平。虽则对益州之臣恩典过望,奈何弥缝犹存,稍不谨慎,恐成萧墙之祸。”

诸葛亮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严。”刘备铿然道。

诸葛亮是剔透心肝,当即就领悟了刘备的深谋远虑,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来权衡争斗,他由衷地说:“陛下圣断,臣心服口服!”

刘备叹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于公义,不妒不愤,理会我这番苦心。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孔明足当此八字。”他轻轻地扣住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胶,紧紧地粘在诸葛亮的眼睛里,“孔明信不信我?”

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刘备微有些激动,却沉稳声音道:“好,望孔明不辞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轻轻放开了手,也不说到底要诸葛亮信什么,柔软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让他忽然年轻起来。

※※※

蜀汉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二十四日。

诸葛亮来的时候,日头正偏西,晚照流光洒在皇帝的榻上,皇帝半仰着,翕动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他的床前跪满了人,刘备庶子刘永、刘理两兄弟跪在顶头,抠着砖缝直哭得背过气。李严跪在他们身后,捂着脸哭得面色发紫,许久不见的赵直竟也守在床边,却不似旁人一般悲痛欲绝,倒有几分冷酷的平静。

“是丞相来了么?”刘备苍凉的声音从流光里渗出,隔着晚霞的光芒,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榻边,牵衽款款下跪。

刘备在枕上支着手,手腕轻轻地一动:“丞相来了就好……”他望着一地里跪着呜咽的臣僚,“你们都听好了,朕死之后,由丞相与尚书令同典国事,共辅幼主。丞相为正,典事成都,开府治事,尚书令为副,加中都护,镇守永安宫,统中外军事。”

“陛下!”皇帝的话刚落音,李严先号了一声,爬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得发晕。

刘备支撑着歇了几口气,抬着手指招了招李阚:“把遗诏交给丞相,由他宣示太子!”

李阚抽噎着抹了一把热泪,从床边的大匮里捧出一卷黄帛,郑重地交到诸葛亮的手里。

“你们……”刘备说话的力气不够,半晌抖不出下面的声音,手狠狠地抓着枕头,脸朝着刘永和刘理,艰难地说,“过来!”

刘永、刘理膝行向前,趴在床边仍是呜呜地哭泣。刘备凝视着他们,诀别的泪水掉出来,摔在地板上,粉碎成数不清的粉末。他哽塞着提起了一抹平静的笑:“朕留于太子之遗诏,也是谆谆教导尔等之临别训诫,当铭于心中,不可稍离!”他停顿片刻,又聚起一些力气,一字一顿地说,“朕身亡后,汝兄弟当父事丞相!”

诸葛亮一阵惊讶,刘备推着枕头说:“去,给丞相执父礼!”

刘永、刘理一面哭着爬起来,一面朝着诸葛亮下拜参礼,慌得诸葛亮去搀他们:“不敢受!”

“受!”刘备下着力气喊道,刹那间的威严气势让诸葛亮不能拒绝,只好接受了刘永、刘理的参礼。

刘备的目光滑过跪在床前的一个个身影,其实还有许多话要吩咐,一个人行到末路方才发现没有做的事原来那么多,剩下的残喘日子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去弥补那些遗憾呢。刘备的目光犹如轻飘飘的羽毛从攒集的头顶上飞过,犹如不得不舍弃的心愿,最后,停在了诸葛亮身上。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吁了一口急促的气,用异常庄重的声音说:“丞相听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