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孤托国,君臣对弈永诀别(第3/4页)

皇帝的语气庄严得令人畏惧,诸葛亮不敢怠慢,恭敬地跪拜下去。

刘备浑浊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顿地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盖住了寝宫,首先是李严的脸黄了,像烤得太熟的鸡皮,还渗出了几丝青色。他以为是皇帝病糊涂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异常镇静,望着诸葛亮的目光也很温和,甚或带着几分李严看不懂的鼓励。

是试探,是伪说,还是真心?

李严又去看诸葛亮,只能看见诸葛亮的侧脸,如被刻刀雕凿,完美得没有瑕疵。唇角勾出优雅的弧线,紧抿的唇线从不轻易宣泄心事,平静的面孔下永远隐藏着他波澜不惊的刚强。

他坠入了大雾里,皇帝……这是举国相托么?天底下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托孤,不仅托孤,还托江山,便是周武王托孤周公也没有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那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托孤大臣,李严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托孤大臣,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嘱托,他李严却只是屯守边镇,还是诸葛亮的副手。

白帝城托孤,托给诸葛亮一个人吧。李严忿忿不平,他感到自己这辈子都会被诸葛亮的光芒压制,诸葛亮得到的不仅是辅佐幼君的责任,还有持掌整个国家的权柄。从此以后,还有谁敢挑战诸葛亮的权威?皇帝,真的是把一个国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忽然流泪了,他轻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效之以死!”

刘备默然凝视他,泪光融化在灯光里,动情地说:“朕对丞相之心,日月可鉴。”

他费了些力气,枯木似的手搭住诸葛亮的肩膀:“丞相请起吧。”他向群臣轻轻一挥,“你们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抽着鼻子,抹着眼泪,拖拽着跌跌撞撞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退出了寝宫。

安静的宫殿里,风在轻吟,灯光在舞蹈,君臣相对无言。离别的哀愁萦绕着他们,听见窗外风过路,还以为是死神敲门。

刘备衰弱地一笑:“孔明再与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诸葛亮道。

刘备却对还留着的赵直道:“元公,我还有多少时辰,够不够下一局棋?”

赵直利落地说:“够。”

刘备笑起来:“赵直发话了,孔明遵旨吧!”

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从。当下里,李阚便搬来一方棋盘,稳稳地放在床榻上,在刘备和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给皇帝送去白子。

刘备拈起白子,瘦成干骨的手像是拿不动那枚棋子,颤颤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声:“孔明让我几子?”

“陛下择便。”

“九子吧,”刘备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国手,刘备焉敢拿大?”

诸葛亮惊住了,白羽扇持起来,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刘备笑出了声,却因为力弱,只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孔明无须惊疑,是元直临别前告诉我的。”

诸葛亮沉沉地说:“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说着便要拜下去。

刘备没有力气拦住诸葛亮,只好伸手轻轻一勾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择吾,吾也择卿,君臣互认知己,人间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别定在棋盘的九个点上。

诸葛亮一时震撼,他是真不知刘备早就知道襄阳那局棋的渊源,握着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碍着矜持,这当口已落下泪来。

“十六年了,我与孔明认识十六年,时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终局之时,便是结束。”刘备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重的叹息声震撼着纵横的黑白子。

“若从酒楼对弈算起,陛下与臣相识十八年。”诸葛亮认真地说。

刘备想大笑,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弹出一丝咕噜之声:“对,是十八年。”他抚着棋盘的边角,瘦枯的指头咯咯地夹进了一条缝里。

“不,应是三十年。”诸葛亮轻轻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盘中央。

“三十年?”这会轮到刘备吃惊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义驰援徐州,臣当日避难故里,曾于当道目睹陛下与曹军激战。自此臣对陛下之英雄风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来荆州,顾臣访大计,臣终能为陛下驱驰,是为臣毕生荣幸!”诸葛亮缓缓说完,抬头安静地看着皇帝。

“是么?”刘备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眸子像撕开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颤抖着,泪水几乎要翻出眼睑,他喃喃着,“难得,果然难得,原来吾与孔明的情分竟从徐州已开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乐甚……”

棋子从刘备的指间滑落,“当”地掉在棋盘上,仿佛一声久远而清宁的哼鸣,如此优雅,如此动人。

“臣与陛下的情分是从徐州开始……”诸葛亮复述着,声音有些湿润。

刘备笑起来,有些乏力却始终认真的笑容在沟壑似的皱纹里淌下,如他此刻不染丝毫虚假的真诚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认识,十余年竟已匆匆过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果真不舍昼夜。”刘备唏嘘道,他盯着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润泽的光让他心底荡漾出温情的湖水。

“还记得当年那一盘棋么,孔明赠我良言:根基不稳,何以自立?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拨云雾而见晴天。”

“承蒙陛下记得,臣当年轻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诸葛亮喟然道。

刘备感慨道:“记得,怎能不记得?十八年来,那一局棋始终不曾忘怀,若说隆中对策是刘备基业草创迈出的第一步,襄阳城那一局棋则是我梦醒之时。”

皇帝言及当年事,仍然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终点,有些言辞,有些细琐,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怀,他会带去另一个世界。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是壮志未酬,如今是生死离别,同样是他们,不同的是结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记忆漩涡,那座被繁华的诗情画意点缀的襄阳城,那一年雾里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拥春风畅谈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风吹落的残红,再也开不出满目绚丽。

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伤感都溢了出来,泪水遮蔽了视线,皇帝的面孔,棋盘上的黑白子,包括寝宫里的一切轮廓,都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