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丞相府贤妻议纳妾,学士宅宰臣请大贤(第3/4页)

秦宓前倾身体,却扯疼了扭伤的手,咧了一下嘴。他在太学打了一大架,一人对阵五六人,虽然扭伤了手,撞破了额头,却很是得意。文质彬彬的太学学生们现在都拿他当英雄,学问好不说,还敢抡胳膊揍人,就冲这血性,比咬文嚼字的老学究强多了。

那文书是诸葛亮回复曹魏诸臣的书信,秦宓不敢怠慢,一字字读得很认真。

“如何?”诸葛亮问。

“刻薄。”秦宓半晌才想起一个形容词,他似乎嫌只说一次不足够,又重复道,“真刻薄。”

诸葛亮一笑:“是么,需要修改么?”

秦宓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别,千万别改,我觉得这样很好!”他把书信盖在脸上,竟然大笑起来,“丞相好一篇不容情不宽纵不敦厚的佳文,足可流传千古!”

这个男子有月亮般的微笑,还有刀剑般毒辣的言辞,真是非常奇怪的组合,长了刺的玫瑰很美丽,那是畏而爱之的美。

“不容情不宽纵不敦厚,”诸葛亮笑吟吟地说,“多谢子敕评语,对敌人不得不如此,只是,”他话锋一转,“对自己人,还是需要容情宽纵敦厚。”

秦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当然明白诸葛亮在讽喻,他不是肯伪装的脾气,坦率道:“丞相,宓也不是故意寻衅挑事,谁乐意生闲气。只是看不惯诸人以学问作兵盾,强压他人,听不得质疑反对,稍有不同见解,便气恨填胸,以非议者为仇。”

“亮没有怪你,”诸葛亮温和地说,“只是既为太学师长,事事该为表率,莫为小气动起大干戈。惹了笑话不说,若是因小衅而罹大罪,岂不后悔?”

秦宓叹了口气:“丞相,你该知道,自许太傅殁后,益州学士群龙无首。而今这官学中,诸学者都拿自己当魁首,谁也不服谁,即便宓不起争持,难免不有他人挑起事端。”

诸葛亮平静地说:“亮岂能不知,故而今日请子敕入府,除了研读文章,还请子敕随亮去见一个人,为益州官学请得主事,望子敕不辞。”

秦宓惘然:“丞相欲去见谁?”

“杜微。”诸葛亮悠悠然地说出这个名字。

※※※

杜府的司阍没想到丞相会亲临府门,当他看见丞相的皂盖轓车辚辚地在门口停住,白衣羽扇的诸葛亮款款地走上台阶,一度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杜先生在么?”诸葛亮礼貌地问。

司阍不假思索地说:“在,”忽然想起杜微的吩咐,改口道,“不在。”

诸葛亮微笑:“相烦通报一声,诸葛亮求见。”

司阍很想拒绝,像打发其他人一样,用三两句把来人撵走,可一则诸葛亮是丞相,并非寻常访客,二则他没有抗拒的力量,诸葛亮一句温和的请求,天下的坚壁都会纷纷粉碎。

秦宓从诸葛亮身后跳出来,他熟络地拍了拍司阍的肩膀:“老黄,别磨蹭了,快引丞相去见杜先生!”

汉丞相亲自登门,再故作骄矜地拒人于千里,不仅失礼,还太拿大。司阍虽然知道自家主人不肯入仕,朝廷每有辟举,都推以耳聋,但面对丞相诸葛亮的造访,司阍却不敢怠慢,答应着就跑去报信。

杜微是被家人用肩舆抬出来,有气无力地躺着,稍动一动便唔唔地哼一声,以显示自己病弱不胜力。

“杜先生可好?”诸葛亮和气地问候道。

杜微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

诸葛亮暗自打量杜微,灰白发梳理得很平整,衣服少有皱褶,显见是极修边幅。他是与许靖齐名的益州名士,数年来闭门不出,名气大得盖过一座山,却把自己深藏起来,不肯露出峥嵘。

“杜先生,亮想请你入仕公门,授业太学。”诸葛亮开门见山。

杜微又指指耳朵:“听不见。”他哑哑地说。

见杜微一味装聋作哑,秦宓很想笑,他也装作不知情,贴着杜微的耳朵,用很大的声音说:“杜先生,丞相想请你授业太学,好不好?”

杜微被秦宓的声音震得向后一偏,气得丢过一个恼恨的目光,又不好当面揉耳朵,只得忍住耳朵里搅浆似的混沌。

“听不见!”他没好气地重复着。

诸葛亮并不懊丧,他笑了笑:“无妨,杜先生不便听,亮以纸笔代言则可。”

秦宓领会,便去寻来笔墨,诸葛亮和杜微相对而坐,依着一面小案,款款地写了几张竹简,一一递了过去。第一张竹简上是:“服闻德行,饥渴历时,清浊异流,无缘咨觏。”

杜微的目光滑过“清浊异流”,心里跳了跳。他本想说他并不想与诸葛亮有清浊冰炭之分,可软话不能说得这么快,他硬把话吞了下去。

第二片竹简又递来,这一次要长一点:“王元泰、李伯仁、王文仪、杨季休、丁君幹、李永南兄弟、文仲宝等,每叹高志,未见如旧。猥以空虚,统领贵州。德薄任重,惨惨忧虑。”

言辞很谦光逊让,杜微心里的好感陡生了几分,加上又罗列了一干有名人士对自己的赞美,也不免得意。

第三片竹简接过来:“朝廷今年始十七,天姿仁敏,爱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汉室,欲与君因天顺民,辅此明主,以隆季兴之功,著勋于竹帛也。以谓贤愚不相为谋,故自割绝,守劳而已,不图自屈也。”

杜微握着三片竹简久久沉吟,诸葛亮也不催迫,像个求道的学生似的,安静地等着先生解惑。

杜微幽幽地叹息:“我老了,承蒙丞相厚望,奈何力不能任事,求乞归家养病。”

被拒绝了,诸葛亮还是不急不躁,沉定得像平静的潭水,倒让杜微迷惑了,看见诸葛亮又写了几片竹简递过去。

“曹丕篡逆,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欲与群贤因其邪伪,以正道灭之。”

兴复汉室是那么沉痛的一句口号,由诸葛亮优雅的字体写出来,在字里行间焕发出特别的光辉。杜微心中一震,他默然地凝看着这个四十三岁的丞相,论岁数是自己的子侄辈,可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沉稳执着却远远超过自己。他仿佛一出生就长大了,以后每长一岁都在为那成熟添砖加瓦,日复一日垒起高不可攀的伟岸。

“怪君未有相诲,便欲求还于山野。丕又大兴劳役,以向吴楚。今因丕多务,且以闭境勤农,育养民物,并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后伐之,可使兵不战民不劳而天下定。”

“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又是三片竹简,松墨在青竹上泛着光,杜微抚了一下,没干的墨染上指头。他用另一指头一拈,两根指头都污染了,他瞧着浸了墨的两根指头,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