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谋大局牺牲忠良,不拘小节甄拔人才

柴房的门“吱嘎”开了,秋凉的风忽地窜进来,噤得蜷在角落里的南欸浑身一个哆嗦,抱着双臂把自己夹得更紧,却似刺猬似的竖起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一个影子缓缓地走进来,软鞋底踩着草甸,“嚓嚓”的很是刺耳。

“你……”南欸认出了来人,她有些难以置信,对于一个官家逃奴,等待她的命运只有监禁和杀戮。主人根本不用出面,只需远远地点个头,自有人处理得妥妥帖帖,更不用屈尊面见。何况在这种肮脏、杂乱的场所,南欸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睛,那人影没有消失,反而离她更近了。

黄月英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活似个遭了饥荒的难民,很难和几日前那个容颜绝伦的美人儿联系起来。她缓缓地蹲下身,拈走了贴在南欸脸上的一叶草。

“你为什么要逃走?”

南欸咬着唇,把脸偏去一边,她不领这种杀人前抚慰的伪情。

黄月英不疾不徐地说:“你不说实话,便依逃奴之律处置,轻则戍边,重则杀头。若是拟了罪,你便是天大的不得已,也无处说去。”

南欸显然是被惊慑住了,她缓缓地回过脸,干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我,我……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没几天日子了……”

泪像她悲痛的情绪,冲出她不甚坚固的阀门,在抹了黑灰的脸上洗出两行清晰的水路。

“那何必逃走?”

“夫人不信我,我没法子……”

黄月英叹了口气,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递给南欸,温言道:“以后要出府,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便宜,再不要擅自逃离。这次幸而是本府寻到,若被有司擒获,我也救不了你。”

南欸惊得忘记擦泪,婆娑的泪眼望着黄月英朦胧的脸,磕磕巴巴地说:“夫人,你、你信我了?”

黄月英温柔地一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她轻轻搀起南欸,掸了掸她肩上灰尘,“为赴孝义,连死都不惧,我不能不信。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太固执。”

这亲切的丞相夫人让南欸措手不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辞,世上有这样的官家夫人么,会向一个奴婢道歉,不惜纡尊降贵与奴婢交心,没有一点儿传说中高官夫人该有的骄矜架子。

她怎么会这样呢?南欸迷惑了,她偷偷盯了一眼黄月英,却不敢注视,怕自己失礼。黄月英和蔼的微笑如那一夜忽然的春风,目光里含着让人想要拥抱的温柔,像姐姐,亦像母亲,她心里的忐忑瓦解了。

“谢谢夫人。”她像刚学会说话的婴儿,每个字都咬得很生疏,说完这话,她哭了。

※※※

从敞开的窗望出去,萧条秋色在院落里随风荡漾,墙垣上青幽幽的藤蔓转了微黄,像渐入枯槁的容颜,泪涔涔地看着自己韶华飘落,化作满地残红枯黄。

几片落叶飘起来,与那满园凋敝相比,骄傲地招摇着最后的绿色,那星点的绿意绕着盘根错节的树干久久不落,似乎想寻找根结的起头和结束,却永远徒劳地在复杂如盘丝似的虬枝间迷了方向。

诸葛亮盯着那棵大榕树看了很久,失了神的躯壳竟不知身处何地,凉风调皮地拂着他,也不觉得冷,很久才回过身来,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目光恰好落在对面兰锜扣着的剑上。

是章武剑。

他仿佛被无形的召唤牵引,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一抚,冰冷的剑身像尘封多年的一句叮咛,勾起记忆深处脉脉涌动的伤情,他将章武剑取了下来。

他紧紧地扣住了剑柄,一种拔剑的冲动冲上了被风吹凉了的胸臆,手腕颤抖起来。

拔剑,并不太难,握住剑柄,抵住剑镡,让手臂酝定的力量传入手腕,而后用一个适当的力量抽拔。封在剑鞘里多年的章武剑会龙吟啸天,冰寒的剑光将刺破阴翳,运用武力的残忍去塑造不可抗拒的国家尊严。

拔剑吧!

章武剑在诸葛亮的手中微震,他几乎能听见藏在剑鞘里的金声玉振,那是一个英雄的呐喊,他在风烟叠嶂的烈火战场扬起骄傲的面孔,出鞘的长剑挥舞出他可擎苍天的雄心壮志。

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忍耐!

属于白帝城的声音随着长江渐涨的潮头飞上云天,把世间的一切都盖过了,焦虑、忧烦、愁苦,统统消弭了。那是专属于他的声音,只在他心底响起,催醒他的疲沓,振奋他的颓唐,缓和他的焦躁,沉定他的浮乱。

拔剑很容易,忍耐却很难,人总是趋易避难,可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难的抉择如同一根铁钉子敲在骨骸里,夯结实了,哪怕血流如注、痛苦不堪。

他把章武剑重新放了回去。

“丞相不拔剑么?”背后一个声音说。

诸葛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元公以为如何?”

赵直很有力度地说:“非常人能为。”

诸葛亮笑了一声,他于是转过身:“只是不得不为。”他轻轻抚住书案上铺开的几册文书,一册压着一册,像摩肩接踵的数副残躯,他幽幽地说,“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乱迭生,国家新遭大丧,国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为。”

赵直想着诸葛亮的话,辗转出一个疑问:“听说丞相把常房交给了朱褒处置?”

“是。”

“丞相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赵直不忍地说。

诸葛亮从案上拿起白羽扇,语调平稳地说:“亮知道,可常房干涉地方政务,擅动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论律,本也该处刑。”

“太残忍,”赵直瞧着那张镇定的脸,一颗人头落地,竟还能自若地谈论,仿佛说的不是人命,而是一只鸡一条鱼,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处置犯官,而是纵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诸葛亮没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谢谢你的直言,就算是这样吧。可常房的死能让朱褒对朝廷暂时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乱即生,为国家赢得时间。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让朱褒造反,亮愿意采纳!”

赵直哑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牺牲了常房,能让朱褒不叛乱么?”

“不能,”诸葛亮冷静地说,“但是足以将朱褒反叛的时间往后拖。”

“可惜常房了。”赵直惋惜地叹道。

“若是舍一命能保住国家稳固、社稷安泰,亮也愿意。”诸葛亮说起慷慨的话用的却是平静的语气,可是没人会怀疑他的诚心。

赵直沉默着,他在想诸葛亮的话,以残忍的手段牺牲个人利益,从而保住国家的稳固,于个人不公平,于国家,甚或于更多的人,也许是最大的好处。